第十章:心有烈火,風雪難熄
見穆元景並不在這個話題多言,盧瀚凝也識趣地沒有再廢話,他認真說起了放生之事。
盧瀚凝今日離開皇陵便是為盧貴妃放生積德之事忙碌,雖說沒有親力親為,可這樣的天氣,也吃了不少苦。
穆元景認真聽了,便直起身子,向盧瀚凝鄭重一禮,道:「多謝表兄!」
雖只是簡簡單單四個字,卻讓盧瀚凝心中那一點抱怨消失無蹤,他趕忙道:「殿下言重了,姑母待我親厚,這些事自是應當,殿下不必放在心上。」
話雖如此,穆元景仍表示了謝意,盧瀚凝高興起來,便推心置腹道:「殿下,貴妃娘娘的靈柩已經入土為安,您準備何時啟程回建康?」
穆元景還未想好,便道:「母妃棺槨方才落葬,我欲在此多陪幾天。」
穆元景這般說,盧瀚凝只能點頭:「殿下有孝心,貴妃娘娘泉下有知,定會欣慰的。只是,如今我朝與胡人再次開戰,殿下年歲漸長,是時候為陛下分憂了,殿下還當早日返回建康,也免得陛下牽挂。」
穆元景不禁心下冷笑,他一個未及弱冠的少年,又能為父皇分什麼憂?不過是分些聖寵,讓父皇不至於忘了自己,便如忘了大皇姐這樣一般。
「表兄,此話可是舅父所說?」少年語氣頗有些不客氣,與適才有禮的模樣截然不同。
「……」盧瀚凝愣了下,看著穆元景微冷的雙眸,心道不如直說,「不錯,果然還是瞞不過殿下。殿下莫怪,如今姑母去了,父親也是為殿下擔憂。」
穆元景便又緩和了臉色,道:「舅父與表兄一番苦心,元景心知肚明,只孝道第一,有些事情,不可操之過急。」
看著少年頗有深意的眼神,盧瀚凝心中驚訝,暗想怪不得父親叫他對殿下恭敬些,這位皇子表弟雖比自己小著好幾歲,可這心思卻一點不比自己少,甚至,有些時候他都覺得這表弟比自己知道的還多,皇家子女,果真都這麼不簡單么?
送走盧瀚凝,又叫蒙夜繼續執行之前的任務,穆元景卻不安歇,他推開房門,迎著風雪,一個人去了獻殿。
他的心中有烈火,一刻也不停地燒灼,冰冷的雪花撲在臉上,反而覺出了一絲快意。
母妃彌留之際曾道,她下葬后,他需在母妃的陵墓前結廬守孝,以盡人子之道,守足三年方可回建康。
母妃的遺願,他並不想違背,可是,目睹母妃之死,他心有不甘。
早日回到建康,當然與他有利。
但舅父百般催促,卻不見得都是為了他好。
父皇特許他為母妃歸陵后便可回宮,在宮中設立靈牌,早晚祭拜,可他不會聽從的。
他必會回去,但不是現在。
跪在一眾無言的祖宗面前,看著母妃那個嶄新的牌位,穆元景心中一痛,忍不住掉下淚來。
他伏在冰冷的地面上,久久未起。
一夜風雪。
寅時初刻,雪終於停了。
獻殿外傳來了腳步聲,穆元景卻仍舊一動不動。
長華看著石頭般伏在地上的身影,不禁無聲地嘆了一口氣。
湯阿姆昨夜煲的湯到現在也沒送出去,她不敢打擾穆元景,也不願驚動自己,愣是煎熬了大半夜,若非自己起夜,還不知湯阿姆要熬到什麼時候,穆元景又要跪到什麼時候。
湯阿姆是笨笨的,可穆元景絕對不笨,怎也這般死心眼呢?
但此時此刻,長華又怎能責怪他?
脫了腳下沾滿積雪的木屐,長華身形一矮,跪在了穆元景身旁的蒲團上。
既然勸不得,便陪一陪吧。
身上雖已僵冷,可穆元景的意識仍舊清明。
也正是這一份清明,折磨得他無法擺脫心底的焦灼與炙痛。
來人腳步聲輕卻實,穆元景不需思索,便知道是誰——這個腳步聲,他昨日聽了很多次。
但他此時卻不想見任何人。
出乎意料,來人並未打擾他,只在他身邊安靜地跪了下來。
這一跪,便是半個時辰。
穆元景撐不住了。
他乃男兒,又曾習武,怎樣折騰都沒事,可大皇姐大病初癒,本就身子弱,再這麼跪下去,豈能受得住?
他慢慢地直起身來,轉頭向身旁看去。
只見一身白裘的少女雙手合十,微微垂首,長而密的眼睫在眼瞼下方投了一層陰影,昏黃的燭光下,整個人越發柔和寧謐,與蒙夜口中那個夜入浣衣處,對自己的傅母威逼利誘的大膽女子完全兩樣。
若是不知道她昨日的所作所為,他還能將她當成一個普通的、純良的皇姐,可如今……
穆元景心緒複雜。
似是感受到了他的目光,那雙閉合的雙目忽得睜開,漆黑的眼瞳綻出光彩,輕盈地一轉,便向他望來,穆元景頓時一驚,下意識地垂下了雙眼。
「三弟也來祭拜,真巧。」
身旁的聲音低低柔柔的,雖無調笑之意,可這……明明就是胡說。
穆元景面無表情地點點頭,並不接話,沒想到,身旁之人也不再理會他,轉過頭去又閉了雙目,顯見是還要跪,他忍不住道:「大皇姐祭拜過了,便請回吧。」
長華自不能走,獻殿並無炭火,冷得如同冰窟,穆元景這般跪法,身體再好也扛不住。
「我本應日日祭拜,之前風寒耽擱了,如今自當補回。」長華頭也不轉地道。
穆元景:「……」
看著少女乾淨挺秀的側顏,他心中忽然湧上一股說不清道不明的焦躁,叫他無法平靜,只得「騰」得站起身來。
長華被驚動,又睜開雙目看了過來,見穆元景直挺挺地站著,便道:「三弟要回么?」
穆元景木然地點了點頭,就見適才還做出一副虔誠不歸模樣的少女利索地站了起來,他不禁詰道:「大皇姐不是要補回?」
哪知少女毫不在意,搓了搓手道:「已經補好了,走吧。」
穆元景:「……」
雖然大皇姐耍了無賴,可到底是來勸他的。
心中忽得湧出一絲暖意,不想卻解凍了原本冰封的虛弱,穆元景眼前一黑,尚未意識到發生了什麼,他的身體已直直地向一邊倒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