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二十章

第二百二十章

一個十歲左右,穿著乾淨得與周圍格格不入的少年,他那小小身影如同幽靈一般,亦步亦趨地走在寂然的大路上。影月總覺得自己應該是認識這男孩的,凝目望去,突然想了起來。

那是曾經在青巾黨事件中見過面的人。

(慶張……?)

時隔數年回到貴陽的慶張,不禁對眼前的光景瞠目結舌。

——這裡是哪裡啊?!

自己離開這因為王位爭奪而變得腐臭的貴陽,只是數年之前的事而已。

完全沒有與記憶之中相同的東西了。

那些每天與自己一起玩耍的傢伙們上哪去了?就算是到處搜尋,就算是呼喊他們的名字,不知為何,卻誰都不在了。沒有回答。

(為什麼——)

雖然他對那答案心知肚明。

只是他不想知道。

就在那時候。

「——三太!!」

令人懷念的少女的嗓音傳了過來。

他只是想著「但是,怎麼會……」而已。他認為這傢伙也應該死掉了,因為她自幼體弱多病。就算想要精神十足地一起出來玩耍,也會因為發燒而卧床不起。以前她是那種風吹來就會被吹跑的少女。

「三太——你居然還活著呢……!!」

是秀麗。就好像是為了確認眼前的人是真是幻一般,慶張跌跌撞撞地跑近前去。

「其他……其他人呢……?!」

秀麗使勁緊咬住唇,搖著頭。

「……有幾個人逃走了,卻下落不明……而、其他人都由我親手……在葉醫生的診所里照料……火葬了他們…埋了他們……」

遠處那細細的黑煙裊裊上升。

永不止息的火葬之煙。

慶張蹲下身來,他知道,在那裡,那些以前曾經與自己一起玩耍的青梅竹馬們都已經死去了。

只有被父母帶著,靠著錢這才逃離貴陽的自己活了下來。

——自己一個人背叛了大家。

「………只有…我逃走了……」

「三太!笨蛋!」

秀麗拚命搖晃著慶張。

「就是因為你活著,所以我的朋友才沒有全部死去啊!你活著,真是太好了!你逃走了也好,我很高興啊!我已經受夠了,有很多人在我面前死去……!」

秀麗為了慶張而哭泣。對著他說「你活下來真是太好了」。

他們二人就這樣抱成一團,在大路正當中哇哇地大聲哭泣。

這是慶張唯一僅有的特別回憶。

看到這,影月終於能夠理解了。

他以前覺得非常不可思議。若是秀麗的話,親密好友肯定是要多少就有多少的,但是,除了慶張這麼一個彼此稱呼自己名字的人以外,從來沒聽她這麼叫過別人。那是因為——。

「……因為、大家都死了……」

哭得稀里嘩啦的這兩個孩子,終於手牽手,一起走上大路。

景色,變了。長大了的秀麗如往常一樣在某處工作著、或者在寺院中教孩子們念書。而她身邊,則一直有靜蘭在。慶張只是在一邊遊手好閒,除了打擾到秀麗之外,無所事事。

慶張原以為這一輩子大概就該這樣度過了吧。雖然他是遠遠及不上靜蘭的,但是萬一他遇到並愛上了其他的女子,沒準就會結婚了。如果這樣的話那麼自己就有機會了——他只是揮霍這父母的財產到處遊玩,並一直沉湎於這樣的夢境中。

但是,秀麗卻輕而易舉地就這樣越過了慶張這膚淺的打算。

「……她居然、當上了官吏了哪……」

目送了身著官服的秀麗前去上朝之後,慶張低頭看向自己的雙掌。

當年曾經與自己抱成一團哭泣,而後一起手牽著手一起回家的那青梅竹馬的少女,曾幾何時已經走在遙遙領先了。

慶張仰起身,深深地吸了口氣。

然後,他去拜託父親,讓自己從最底層開始工作。

一年之後,傳來報告說,虎林郡爆發了奇怪的疫病。得知了秀麗請求內容的慶張,作為酒類販售商,首當其衝為她準備了大量的酒以確保供給。

弱者是首先被犧牲的。彷彿之前的事情都菲曾發生過一般,這世界又轉回了十年前。

已經不想再看到別人在自己眼前逝去了,她的想法慶張感同身受,他只是對秀麗的決斷有些訝異。

慶張轉身看向影月。

「……謝謝你啊,影月。要你這樣配合那傢伙的亂來,也正是託了你的福,那傢伙才能順利完成工作,帶著非常爽朗的表情回來了啊!」

比起青巾黨那時候的他,他的表情更為精幹,慶張笑了起來。

「我啊,雖然是個笨蛋,但是還是終究搞懂了哦。我從來不曾為她做過什麼事情,而那傢伙會選擇我的可能性,大概也是基本上沒有的吧……?」

慶張苦笑。這不僅是因為靜蘭常常跟隨在秀麗身邊的原因——。

「成為官吏嗎?我覺得糟糕透頂了呢。如果國王是我的對手的話,我的情況就更不妙了。因為他是她從很早以前開始就很憧憬的男人啊!」

「呃……?你說國王——」

慶張似乎並不想多說劉輝所不知道的事情。

「他會將秀麗想要守護的東西完完整整地守護起來,只有他一人才是如此特別的男人哪。」

——想成為國王的官吏,她曾經如此斬釘截鐵地說過。

從幼年起,對於秀麗就是「特別的存在」的王,到現在還有流言說他這是在更加得寸進尺地利用著秀麗。

「但是啊,我這裡有國王不知道但是我知道的事情呢。」

在青梅竹馬一起度過的記憶之中。

「……秀麗她啊,不管是母親還是一起玩耍的同伴們,那些她最喜歡的人們都在她眼前逝去了。所以要是再有誰在那傢伙眼前死去,她真的已經快受不了了啊。很痛苦很傷心,但是別無他法。」

忽然,慶張看向了朔洵。

「所以啊,只有在那傢伙的面前死去這件事,我是絕對不會做的。就算我無法為她做其他什麼事,但是就這樣的約定我還是做得到的。因為那傢伙肯定會哭得欲生欲死的。就算她看起來很堅強,……其實她可是非常愛哭鼻子的啊。」

不管自己身處何處,不管遇到什麼事情。

「因為是自己喜歡的女孩子,所以才不會想讓她哭泣,對吧?」

慶張旋過腳跟轉身。不知不覺間,四周景象變幻為了通往茶州的街道。

「雖然我是個不中用的男人哪,但是正是因為遇到了她,才會不想到最後都那麼不中用。」

就算是只能這般單相思也好。到時候,他覺得,自己一定會為能夠遇見秀麗而感到驕傲。

這就連靜蘭也不知道的、僅此唯一的重要記憶,將會被他珍而重之地保存在心間。

慶張現在正走在通往學舍的路上。

帶著燦爛明亮的笑臉,他揮著手:

「再見了,影月。我們琥璉見!」

就如同溶化了一般,慶張的那扇門消失了。

……影月刷刷地撓著自己的腦袋。隨後放棄了,轉身看向朔洵。

「……你難道不覺得總算是做完了?」

「嗯。」

「是嗎。那麼,我們走吧。」

影月只說了這麼一句,向朔洵伸出了手。

朔洵彷彿是被嚇到了,直盯著那隻手。

「你不走嗎?不走我可要把你丟這裡了哦。」

朝著生硬著收不回手的影月,朔洵隱約地笑了。

「走吧。……我覺得,我也快醒了。」

影月只能回以一句「呃?」,與此同時,朔洵忽然看向了別處。

「……我聽見了二胡的聲音。」

「呃?是二胡…嗎?我——」

朔洵毫不在意地牽起了影月的手,走了過去。

隨後他在某一扇門前止步。那上面懸挂著的是漂亮的櫻花燈籠。

「——等等啊,莫非你想進去這裡?」

聽見這話,與朔洵一同迴轉身來的影月大吃一驚。是他有印象的漆黑瞳眸。在石榮村裡,跟朱鸞一起的——。

「璃櫻君?!」

「……啊啊,原來是你啊。還有——」

璃櫻看見朔洵,不禁蹙眉。

(……我還以為是誰呢——為什麼這傢伙會在這裡?這傢伙現在確實應該是——)

璃櫻的目光逡巡在門扉與朔洵之間。他為了找秀麗,所以才隨著二胡的聲音來這裡看看,沒想到——。

「你不會是被誰指使了來這裡的吧?」

「你說呢。算了,隨便你。」

說實話,現在完全沒有時間去在意這些有的沒有的。

璃櫻毫不猶豫地推開了那扇門扉。

在門的那一邊,華櫻旋舞。

劉輝正獨身悠然地在空無一人的宮中漫步。

他一個一個地拜訪著那些自己曾經與秀麗一起生活過的場所。今夜,他就如同往常一般,又走向那些他已多次探訪的地方。

華櫻之下。府庫。一同品茶的迴廊庭院。偽裝成昏君聽她講授教學的房間。

還有,後宮。

無論是哪邊,都有櫻花飛舞其間。

只可惜,曾經那個每晚都會為了劉輝演奏二胡的少女,已是芳蹤無可尋了。

秀麗的眠榻上只余了二胡冷落其上。劉輝彎腰坐在邊上。曲起單膝,支頰不語。

他就如同在尋思回味秀麗的余香一般,闔上雙眼。

清風夾帶著櫻花的香氣闖入室中。

有人進來了。只是劉輝依舊是瞑目靜坐。他知道,來者不是秀麗。

「你,不去找她么?」

艷麗卻不失優雅的男聲。這是劉輝所不識的聲音。

這個夢似乎不同於以往呢。

「不去找了。秀麗已經不在這裡了。是孤放了手的。」

「這又是為何?如果是她的話,只要你出言挽留,定然會留在你身邊的。」

「是啊。曾經她每晚都隨侍左右。」

與那二胡的音色以及溫柔的故事一起。

「……秀麗是那麼溫柔,只要撒著嬌纏著她好言相留,漸漸的她也就留在了身邊。而且也屢次地寬容著孤的任性。」

即便是動了怒,秀麗還是溫柔如斯。

她給了我那些漫溢不盡的愛的回憶。

「……我們一起度過的那段日子,很愉快。只是單單這樣不行。雖然無論是秀麗的二胡、飯菜還是茶孤都只最喜歡的,但卻不是說孤希望被照顧。雖然希望她可以溫柔地對待我,但是卻討厭『和某人一樣』」。我想成為特別的。我希望自己可以駐留在她的腦海中。我希望她能明白我愛她。

「所以,孤放手讓秀麗離開。」

如果挽留的話,那便只能是一成不變。

雖然那樣的生活很是愜意,卻無法成為對自己所愛的人而言最特別的那個人。

「……還不如被甩掉來得痛快一點。如果說的話,秀麗也會好好地給予考慮。不會逃,卻也不給我適當的答覆。她可是無情地拒絕了孤好多次了。不過就算是那種時候孤的心情也不會被遺棄。她會珍視地將它攏在手掌之中,說著『我無法回答你』,然後將它輕輕地放在架子上,偶爾也會去打掃一下。」

這是秀麗最真誠的誠意。現在的秀麗,會清楚地明白劉輝的心情,也會接受一點。單隻這點,比起以往來說已經是好多了。

「雖然掠奪一切是很簡單,但是不想這麼做。孤不想這麼做……秀麗所珍視的東西,孤也會當做寶物一般。孤不想破壞它們。可是,經常卻會覺得幾乎處在破壞的邊緣……」

過去度過的那些春日、是如此地這般緊緊攥住劉輝的心。

「只有一個人活著會很寂寞。所以我就這樣慢慢回憶。這樣,我也能獨自度過這漫漫長夜。我可以忍耐。我可以等待時機的到來。我能夠想起來為了不放棄我所必須做的事情。」

即使不能想見也無妨。即使不能長守身邊也不怕。不過現在、我還是無法說自己只要擁有回憶就已足夠。只是我不能去破壞。不能被困其中。我不能只考慮自己……

只因為,我還不想放棄。

「孤,愛著秀麗。」

就如同在嘆息一般,王吐了口氣。

朔洵俯視著年輕的王。

「……原來如此啊。」

在茶州的那些日子、她時而會透過朔洵回憶起某個人。雖然那時候自己並沒有去想她究竟在思念誰、不過現在看來,或許就是這個男人了。

朔洵想要強留、王卻給了她自由。

當朔洵又一次準備開口時、卻不經意地聽見了二胡之音。

劉輝與朔洵同時抬起了臉。

不知何處傳來衛士們的怒吼之聲。

外邊已是夜深了。

劉輝總覺得這場景似曾相識。這是——

(秀麗被綁去仙洞宮的那一夜——)

劉輝立刻從寢宮中飛奔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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