尋親
日子舒適的躺在幸福的竹排上順流而下,令周序倍感欣慰的是,林婭楠發自內心的溫柔憐惜,遇上汐汐天然的聰明乖巧,水到渠成的擦出了親密、融洽的火花,平時汐汐上學放學都是林婭楠開車接送,到了閑暇時間,她倆常常勾肩搭背的一起逛街購物,一起四處尋找美食,林婭楠很快就成了汐汐嘴裡親切的林媽媽,汐汐則是林婭楠口中嬌貴的小汐寶。
沉默二字在周序和林婭楠之間毫無立足之地,從每天清晨睜開眼睛,他倆就有說不完的話,一直會持續到其中有人不知不覺先進入夢鄉為止。
心照不宣的原則是開誠布公,暢所欲言,不藏不掖,什麼話題都可以涉及,不算舊帳,不扣帽子,不打棍子,不存在預設的禁區和所謂的禁忌,有一次,夫妻倆不知不覺聊到汐汐有個舅舅,已經很久很久沒有聯繫過了。
「趁著超市和新房正在裝修,趁著我的肚子還沒大到不能動彈,趁著元旦有幾天假期,咱們帶汐汐去峽港認認親吧,就當是旅遊了。」林婭楠提議道。
「好,理應如此,此行還可以順便解決長期困擾我的一個心病,把燙手山芋還給那個叫陸文星的大少爺,為了這張卡,我寢食難安,華髮早生了三五載。」周序立即舉雙手贊成。
「不行,沒有我的允許,你不準擅自變老,你的每一根白髮都必須與婭楠有關,而關於婭楠的白髮都應該是周序的功勞。」林婭楠扒拉著周序的頭髮,神色嚴肅的道。
周序的母親已經可以撐著拐下地走動了,林婭楠說乾脆把媽也帶上,一起出去散散心。老人堅決不同意,說腿還有點不舒服,哪都不想去,家裡有徐師傅陪伴,你們年輕人就放心的去玩個痛快吧。
戴瑤嫂子留的電話號碼早就成了一組亳無意義的冰冷數字,周序信心滿滿的說不要緊,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廟,我知道她在哪個分行上班,這世上啥公司都能倒閉,就是銀行不會。
峽港,變得更性感更漂亮了,變得讓第三次造訪的周序完全認不出來。最高興的還是汐汐,這是她自懂事以來頭一回出遠門,自然看什麼都感覺新奇有趣。
戴瑤的嫂子叫彭楚娟,那個分行也還在原處,但是周序興沖沖的走進去一打聽,卻兜頭被澆了盆冷水,一個老員工告訴他,彭楚娟早在十年前就辭職離開了,原因不明,去向不明。
「你該與時俱進的,周序,在網上尋一隻五百年前名叫旺財的狗絕對用不了三秒鐘,更何況是像陸家這樣的豪門大戶,只要找著了陸公子,就不愁找不到汐汐的舅舅了。」林婭楠著急安慰正在沮喪中迷茫的周序,沒有留意自己話中透著對陸家的不敬。
結果,周序搜到了一條非同尋常的舊聞,三年前的舊聞,大意是峽港市本地企業陸有集團因擴張無序,經營不善,最終資不抵債,慘遭破產清算,集團掌門人陸文星跪地自摑請求員工和債主原諒。
周序是在城中村一間民房裡找到彭楚娟的,一樓的一室一廳,有獨立衛生間和廚房,租金只要五百塊一個月,看著潮濕的四壁和屋裡陳舊的傢俱,周序突然想起了自己走投無路時史曉明幫他租的那間小屋。
周序一眼就認出了正在剝冬筍的彭楚娟,她並不比十年前蒼老多少,只是瘦得很厲害,再沒有當年恰到好處的如海棠似的豐饒,看不見腰身的棉襖明顯穿了很久,顏色暗淡,袖子口有肉眼可見的油漬。
彭楚娟不知所措的慌亂只持續了一小會,便立即恢復了正常,她身上散發著只有寒冬里的臘梅才會綻放出的孤傲、不屈,氣質果然是靈魂外在的標識,凝聚著漫長歲月帶來的所有悲歡離合。
彭楚娟開始平靜的講述她的經歷:那年從三江回來沒多久,磊磊的白血病突然毫無徵兆的複發了,而且來勢洶洶,這一次,磊磊沒能挺過來。孩子的死,最終徹底冰封了戴川血液中流動的生命氣息,他用一把剪刀和這個世界做了殘酷的了斷。她萬念俱灰,覺得自己罪大惡極,本來也想響應上帝的號召,和戴家的人去擠在一處,是陸文星的及時出現拯救了她,安撫了她,讓她看見了無盡黑暗裡的一縷光芒,令她的內心逐漸起了變化,她聽從了他的建議,盡量走在陽光能照耀的地方,盡量回憶那些能帶來快樂的往事,隨著時光流逝,兩顆孤寂的心越靠越近,他們無法抵抗愛的吸引,相互進入了對方的生命里,他愛她,視她如稀世珍寶,隨便她想要什麼,他總是想盡一切辦法滿足她。
彭楚娟的手沒有停,頭沒有抬,周序瞧不見她的表情,冬筍堅硬粗礪的外殼被一層層剝落,露出的筍心粉嫩柔弱,彷彿輕輕一碰就會四分五裂,唉,這個重情重義的善良女人,命運怎樣才肯放過她呢。
「汐汐該上初三了,她還好吧?」
「是的,她很乖,很懂事。」周序不忍心讓孩子的心境過早覆蓋荊棘,所以沒有帶她來,林婭楠租了輛車,一大早便領著她去霧島看日出了。
「那就好,唉,和戴家血脈相連的人就剩她一個了。你呢,還是單身么?」
「嗯。」
「怎麼找到這兒來的?」
「我,我去派出所問的,有個熟人在派出所上班。」
「很熟么?」
「很熟。」
周序撒了一連串謊,即使他絲毫也不感到羞愧,但依然可以從他的眼神里看出些許端倪,可惜彭楚娟一直低著頭,沒有和他對視,當然更不會留意他右手食指和中指纏著厚厚的紗布。
周序其實首先去找的是陸文星,他是懷著有些懺悔的敬意去的,自打了解了陸文星破產後的所作所為,周序改變了對他的看法,並由衷的認為陸文星雖然不是個一流的企業家,卻絕對是這個社會難得一見的一流紳士,因為他放棄了人們習以為常的自私和欺騙,不僅沒有倉皇出逃,相反,他將父親煞費苦心藏匿在國外的所有遺產(大部分是古董)變賣,償清了員工的拖欠工資和所有外債,這位可敬的紳士用僅剩的八萬塊錢盤了一家奶茶店,準備坦坦蕩蕩的從社會最底層重新出發。
上午十點來鍾,正是奶茶店的生意最清淡的時候,周序拿了杯柚子茶假裝在牆角的小靠椅上打盹,耳朵卻豎著仔細聽兩個店員的閑聊。
「老闆人是好人,只可惜運氣太差,不知為什麼,麻煩總是陰魂不散的纏著他!」
「咋了姐,我今天才來上班,好多事不知道呢。」
「房東的老婆上禮拜才歸西,就迫不及待的想要移民去加拿大和女兒團聚,正張羅著要賣掉這個鋪子呢,如果新房東非要趕老闆走,他可就慘了。」
「不會吧,轉過來的店子也應該有租約呀。」
「只剩十個月租期,一眨眼就過去了,能嚇唬得了誰。這還不是最慘的,奶茶店原來的主人壓根不是個好鳥,在網上賭博輸了蠻多錢,欠下一屁股債,結果呢,他拿了咱們老闆給的轉讓費后就玩起了失蹤,現在,有個債主像瘋子似的天天找咱們老闆要人,非說老闆和那傢伙是親戚。」
「乖乖,剛才有個長得很□□的人拉咱老闆去湘妹火鍋店談判,為的就是這事啊!」
「唉,可不是嗎,聽說那個債主叫嘎嘎姐,是這一片的大姐大,放貸,催債,收保護費,威風得很,動不動就要砍人,老天保佑,但願老闆這次能全須全尾的回來!」
周序忽的起身,使勁一推門衝出了奶茶店,門彈回來的清脆撞擊聲嚇了倆店員一哆嗦,忍不住異囗同聲的罵了句這人有毛病。
湘妹火鍋店在街的另一頭,規模不小,老遠就能瞧見那紅通通的巨大招牌,周序進去的時候說自己是嘎嘎姐的客人,服務員點點頭,把他領進了一間小包。
從理論上說,周序來得正是時候。
這個包間看起來很舒適,寬敞、溫暖、整潔,一個三十來歲的女人,長著精緻的小臉蛋,穿著暴露的弔帶短裙,滿頭大汗的翹著雪白腿獨自坐在圓桌旁吃火鍋,紅湯鍋底,幾十個光溜溜的盤子摞成了高高的三疊,桌上僅剩兩盤肉卷,兩盤蝦滑,這場盛宴應該是到了尾聲,看著突然闖進來的不速之客,這女人似笑非笑,目光似鷹一般銳利。
骯髒的汗味、酸臭的煙酒味、加上女人身上濃烈的香水味,幾種味道摻和到一起,令周序想起了浸泡在福爾馬林里的腐屍,他趕緊用牙咬開一瓶啤酒,仰頭猛灌,用冰涼的碑酒沖掉腦海中糟糕的念頭。
「你是誰家的倒霉孩子,連嘎嘎姐的酒也敢隨便喝!」
周序面不改色的又喝了一瓶,這才抹抹嘴,大大咧咧的道:「我找人。」
「找誰,難道是那個奶茶店的廢柴?」嘎嘎姐一口本地方言,為了增加威儀感,時不時就會用手使勁拍打桌子。
「他不是廢柴,他是我念念不忘了很多年的好朋友,一個世上老好老好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