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不可戰勝
()這是一個瘋子,維克多驚恐地想到。
瘋掉的東西總是特別危險。當維克多還是個十二歲的青澀小獵人的時候就知道這一點。若是一頭正常的猛獸,只要獵人亮出短刀和弓箭,多半就會知難而退。但一隻餓瘋了的猛獸就會不顧一切地撲上來,哪怕自己見了血,也要帶走一個再說。
至於瘋掉的人……維克多已經親眼看見了。
王國的三王子是個瘋子,這年輕的將軍是個瘋子,這萬民景仰的英雄,是個瘋子。
查理王子還在哈哈地笑著,彷彿自己剛剛說了一個全世界最好笑的笑話一般。但他手中的劍依然平穩,幾乎沒有隨著笑聲抖動。維克多或許不懂得武技上面的事情,但他能看出了這位王子在劍術上的造詣。
一個不可戰勝的對手。
「好……」不可戰勝也比直接尋死要強。維克多從喉嚨里擠出這個字來,然後抓緊時間享受了幾秒劍鋒挪開的輕鬆感覺。接著,他緊皺著眉頭,猛然抬頭看向查理。
「你還有什麼要說的嗎?」查理帶著大笑過後不及收起的笑容,溫和地問道。
「我的弓。」維克多緊緊盯住那雙看起來無害的雙眼,從牙縫中擠出聲音,「給我一天的食物。」
「哦,弓箭。」查理王子拍了一下手,「你是想用弓箭射我嗎?」
「只要你穿的不是鏈甲衫。」既然撕破了臉皮――好,鑒於兩人之間懸殊的地位,只能說是互為敵人――維克多一點也不客氣。
「哈哈,放心,我也想讓這訓練更有意思一些。你的弓不錯,我看過,多射幾箭大概能殺死一頭狼?」查理王子笑著搖頭,「我就穿著這一身,你有什麼招數都使出來,千萬不要讓我失望哦。」
說完,大笑而去。邊上早有侍衛備好了弓箭與砍刀,聽得王子同意,便扔到了維克多的腳下,隨即退了開去。一個鼓鼓囊囊的約有兩個拳頭大小的腰包也被扔到了武器的邊上,想來是些乾糧。
維克多的目光還跟隨在慢悠悠朝另一個方向走去的查理王子,胸中的怒火越燒越旺。聊了這許久,維克多自然知道這該死的私生子所說的訓練之類多半是借口。對方只是想玩一場遊戲,一場狩獵活人的遊戲,就像是貓在戲弄耗子。這種做獵物的感覺讓維克多很惱火,而對方之前變現出來的瘋狂而強勢的氣場又讓他隱隱有些絕望。
絕望的人要麼抱頭等死,徹底崩潰;要麼臨死一擊,爆發出最強大的力量。遭遇過許多猛獸的維克多屬於後者。他慢慢彎腰拾起地上的弓箭,慢慢將箭囊掛好,試了試被綳了十天的弓。弓的感覺不錯,雖然因為緊繃地太久而有些變形,拉力也不再那麼沉重地讓人滿意,但在這個距離上,已經足夠了。
抽箭,搭弦,彎弓,射箭。
幾乎瞄也不瞄,維克多全憑對手中愛弓的感覺射出了這迅疾的一箭,直指二十步外的查理。
這把弓是維克多十五歲的生日禮物,他父親親手製作,取材精心挑選的榆木,按照維克多的身高量身定製。維克多記得父親說過,這弓若是角度合適,拋射能打出一百五十步的距離。維克多沒有試過,但他平日里總是隔著三四十步便要開弓放箭。對於二十步的目標,他認定自己絕對不會失手。
他失手了。
箭的軌跡很直,很准。箭的速度很快,很疾。但查理王子的速度更快。他驟然轉身,雙手握住還未入鞘的長劍劍柄,配合著扭身的力道,斜斜地劈了下去。
維克多的弓還未垂下,那箭就已經被劈中了箭簇,硬生生地掉落在地上。生鐵鑄成的箭頭碎成了幾塊,而看似普通的長劍劍刃,竟是一點痕迹也沒有。
維克多甚至沒有看清查理的動作。
「很好。」查理緩緩起身,帶著滿意的笑容將劍緩緩收入劍鞘,「你會是個好獵物的,繼續保持這種精神,你將會是我遇見過的最好的獵物。哈哈,你會被我記錄進回憶錄的,你會青史留名!」
維克多不知道自己究竟是如何進入森林的。他一路上失魂落魄,彷彿所有心神都被那威武的一劍給攝走了。這一劍精確,力量感十足,若是平時在街上,維克多定然會忍不住大聲叫一聲好,然後回去與自己的父親仔細解說。說不定自己也會拾起一桿枯枝,照著模樣比劃兩天,然後想象著作出這般帥氣姿勢的人是自己。
但現在,維克多卻一點想法也沒有了。
「活下去,活下去,活下去……」他在心中鼓勵自己,而那顆心卻依舊渾渾噩噩。假使取別人的靈魂塞入維克多此時的軀殼,一位神廟的學徒或許會想起自己發現老師的試題一題也不會的時刻,一位鐵匠學徒可能會記起師傅第一次讓自己打造一柄必定會失敗的作品,一位士兵可能會有種被二十倍於自己的敵人團團包圍的感覺。
這種感覺,叫做絕望。
「一會兒那個瘋子會怎麼處置自己呢?」維克多提著弓,腳步有些不穩,「直接殺了自己嗎?」
那或許是最好的情況了。在這個瞬間,維克多想到了自殺。鎮子上有神廟的祭祀,祭祀說自殺的人死後會在冥河裡永遠漂泊,無法抵達彼岸,整日被冤死的、還眷戀生前的鬼魂糾纏,永遠不得解脫。維克多不想這樣,但他還是想要自殺。
如果那瘋子看見自己已經死去的身軀,會很鬱悶……維克多這麼想著。
一個小人物,即便是死,也不過是讓上位者鬱悶而已。
這不公平,但這個世界的人早已習慣了不公平。維克多將手伸向自己藏著毒藥的那個夾層,用力捏了捏,突然停下了腳步。
毒藥?
如果……
生的希望如同一點火星,落到了維克多充滿黑色絕望的心中,如同落入乾草堆的火苗一般,越燒越旺,照耀起這求死之人的整個心靈。
維克多抽出砍刀,褪下身上的獸皮襖,裹在刀刃上,用力一抹,便把那有夾層的一塊整個切了下來。從毛皮里維克多翻撿出一個精緻的玻璃小瓶。那瓶子約莫有一節小指大小,瓶口用軟木仔細地塞好,不留一絲空隙。藥粉是藍色的,鋪了淺淺一層,比指甲蓋略厚,幾乎就要見底了。
維克多聽父親說,當這瓶東西傳到父親手裡的時候,就只剩下這些了。這些年來雖然也會備上一批毒箭,但那也就是幾粒粉末的事情。
現在,維克多深吸一口氣,決定不再節省。如果勝了,或許還能繼續活下去,就當是這瓶毒藥被人搜走了;若是敗了,那留下來的毒藥也不能讓自己重新活過來。
維克多從地上尋了一片還算完整的落葉,迎著陽光觀察了許久,確定這片葉子沒有任何的破孔,並且形狀合適。然後他舉目四望,憑著自己的經驗,尋了一個或許有溪流的方向,堅定地踏出了腳步。
用水兌開毒藥,然後抹上箭簇……這就是維克多的計劃。
如果沒有溪水的話,維克多就打算用自己的唾液了。這樣或許還能讓毒藥更加稠一些,藥效也能更加濃烈。
不過還是先找水,他想。無論如何,唾液都顯得太少了一些。
這片林子維克多曾經來過,但他記不得是什麼時候來的。有些長相奇葩的樹他還能回想起來,一些不為人知的隱秘標記也肯定了這一點。維克多記得最近的水源大概有半個小時的路程,可能更多一些。維克多不知道具體的時間,他對於時間的概念只是在鎮子上那個日晷那裡得到的粗略的印象。但他對於自己的腳程很有感覺。
之前那瘋子說給自己兩個小時,現在已經過了。但對方需要追蹤自己,速度一定快不了多少,所以自己可能還剩下兩個小時。
兩個小時啊……能幹些什麼呢?當維克多站在那條記憶中的溪水旁邊,聽著那悅耳的水流聲響,腦中轉過了許多的念頭。
「有一個頭狼跟在你的身後。」他用葉片舀起一點溪水,小心地灌入毒藥瓶,心中勸慰自己,「怎麼辦?有一頭狡猾的瘋狼跟在你後面,怎麼辦?」
這麼一想,維克多漸漸進入了狀態。如果只是打獵的話,那他多少也是個專家了。
打獵,無非就是這麼幾件事。陷阱,埋伏,致命一擊。陷阱一般是事先備好的,比如可進不可出的籠子,比如一根繩子。如果要挖坑的話,也是提前留好位置,隔天再去查看。聽說南方那個信奉商神的威尼斯聯邦有種鋼夾子,平時張開了,要是有獵物踩上去就會猛地收起來。
維克多什麼都沒有。他有一柄短砍刀,一把已經傷到了弓體的弓,十二支羽箭,還有一天份的乾糧。
要……臨時做一個陷阱嗎?
維克多看著已經搖勻了的毒藥瓶,陷入了思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