慈母之心
為了安張夫人的心,傅棠一連喝了兩碗,覺得有些撐了。
然後,他眼看著張夫人又盛了一碗,「來,難得你有胃口,再喝一碗。」
「別,娘,孩兒實在是喝不下了。這一碗,您喝了吧。」
「你又不是不知道,娘不愛喝這些。」
又是這一句話,傅棠從小到大,不知道在自己親媽那裡聽過多少遍了。
小的時候不懂事,以為媽媽說不愛吃,就是真不愛吃。
可是長大了他就明白了,哪有人不愛吃好東西呢?
以鄢陵侯府這樣的條件,雞湯無疑就是極好的美味了,張夫人又怎麼可能真的不愛吃?
無非是因為東西少,她一心想留給兒子,讓兒子多吃點,自己不捨得吃罷了。
「娘,都已經盛出來了,也不好再倒回去,您就當是替兒子喝了。」
見她還是要推辭,傅棠坐勢要親手喂她,「您要是不喝,兒子可就喂您了。也不知道這動作大了,會不會扯裂了傷口?」
一聽這話,張夫人嚇了一跳,急忙道:「好棠兒,你別動,千萬別動,娘喝就是了。」
傅棠催促道:「那您快喝,要不然,兒子就……」
「我喝,我這就喝。」
張夫人趕緊端起那碗雞湯,低頭喝了一口,「你看,我喝了,你就別亂動了。」
她一抬頭,就看見了自家長子笑吟吟的臉。
張夫人微微一怔,也笑了起來。
「我這就喝了。」她笑著說了一句,低頭喝湯的時候,一滴熱淚卻落到了湯碗里。
——兒子長大了,懂得疼娘了,張夫人心裡是又高興又酸楚。
高興的是兒子懂得心疼自己了,酸楚的也是這個。
若是他們家沒有沒落,她的棠兒堂堂一等侯府的嫡長子,合該錦衣玉食,長在金玉堆里,要風得風,要雨得雨,哪裡用得著這麼懂事?
見慢慢地喝完了這碗雞湯,傅棠便纏磨著她,直到她把瓷盅里的幾塊軟爛脫骨的雞肉都吃了,這才罷休。
「你身上還有傷呢,不能勞神,快睡吧,啊?」
張夫人拿走了他腰上的靠枕,小心翼翼地扶著他躺下,又給他掖了掖被角,看著他閉上了眼睛,這才輕手輕腳地端著托盤出去了。
傅棠本來還想再繼續套一套系統的話,但他精神再足,也耐不住身體素質跟不上,不知不覺就睡了過去。
*
再說張夫人出了傅棠的屋子,便腳下如風,風風火火地走到了正堂。
正堂門口,傅榆和傅桂正由張夫人的陪房夏大家的親自看著,雙手捏著自己的耳朵跪在青磚地上。
聽見腳步聲,兩人同時抬頭,眼巴巴地看向自家娘親,可憐兮兮地喊著,「娘,孩兒真的知道錯了。」
張夫人腳步一頓,積蓄了一路的氣勢一下子就泄了。
勞心勞力了這麼多年,家裡卻沒一個人念著她的好。
但只要他們兄弟之間和睦,張夫人縱然再操勞也心甘情願。
可是,這一次傅棠重傷,傅榆和傅桂的表現,卻讓張夫人感到心寒。
他們明知道家裡窘迫到揭不開鍋,那幾個雞蛋是后廚里最滋補的東西了。
可是,就為了自己多吃一口,他們絲毫沒有顧忌昏迷不醒的兄長。
平日里,她常見人家家裡財產多的,兄弟們為了爭奪財產打破了頭,還曾暗自慶幸過,他們家裡雖窮困,幾個兒子也不爭氣,但兄弟之間還是很和諧的。
但傅棠挨的這一刀,卻讓她徹底看清了現實。
——她的兒子們,可能還不如別人家的呢。
如今看著二兒子和小兒子明顯沒什麼誠意的裝可憐認錯,張夫人突然就泄了氣,一瞬間心灰意懶。
「罷了,你們都回去吧。」
傅榆和傅桂的耍寶戛然而止,這完全出乎意料的發展,讓兩人面面相覷,本能地覺得不安。
「娘?」傅桂小心翼翼地喚了一聲。
張夫人倚在早就沒有半點鮮亮顏色的貴妃榻上,眼皮都沒有抬一下,只是說:「回去吧。」
兩人都不敢動。
在張夫人沒回來之前,兩人已經做好了被臭罵一頓,甚至是挨上幾腳的準備了。
因為,往常里都是這樣的。
他們早就把張夫人的三板斧給摸清楚了,所以一點都不帶怕的。
反正娘也不會真把他們怎麼樣。
但是,如今張夫人真不把他們怎麼樣了,他們自己卻先慌了。
傅榆縮著脖子問:「娘,您不打我們了?」
「我打你們做什麼呢?」
張夫人自嘲道,「連你們親大哥的死活,你們都不放在心上。估計我這個不受你們待見的娘,也沒有多少份量。」
這話音輕飄飄的,卻聽得傅榆和傅桂膽戰心驚。
「娘,我們沒有…………」
張夫人吸了吸鼻子,打斷了他們的辯解:「你們往日里不是最恨我罵你們打你們嗎?往後,我既不罵你們,也不打你們了。高興吧?」
「不,一點都不高興。」
兩人一個屬相,一個年頭出生,一個年尾出生,都是十二歲,也都是那種說不懂事也知曉些道理;說懂事卻又闖禍不斷的年紀。
他們也不是真不知道,張夫人平日里管制他們,是為了他們好。
只是哪個少年都有著強烈的自尊心,總覺得被母親管東管西的,弄得自己跟個沒斷奶的娃娃似的,很沒面子。
但如果說他們真有什麼壞心,那還真是冤枉他們了。
「我們沒有不把大哥放在心上。」
傅榆到底大一歲,平日里也沒有傅桂那麼受寵,比傅桂多知道幾分眉高眼低。
至少,他已經聽出來張夫人話里的癥結所在,也知道該怎麼辯解才能讓母親消氣了。
「只是大哥昏迷這幾天,娘天天燉一碗蛋羹,到最後都是便宜了孩兒和三弟。今日大哥又遲遲不醒,我們這才…………」
說到這裡,他自己也說不下去了,羞愧地低下了頭。
卻是他突然反應過來,這幾天吃的蛋羹,本來就不是他們的。
只是他們連著吃了幾日,就惦記上了,並理所當然地私自進行分配,實在是…………
見他還知道羞愧,也不是無藥可救,張夫人心裡安慰了不少。
她又問還沒有表態的幼子,「桂兒,你有什麼想說的?」
傅桂抬頭看了母親一眼,見母親定定地看著自己,不禁心下一慌,「我……我明日就和二哥一起,到西山去給大哥套兔子……」
話還沒說完,傅桂猛然反應了過來,趕緊閉嘴。
跪在他旁邊的傅榆更是一臉崩潰地捂住了臉,心說:老三呀老三,你可真是哪壺不開提哪壺,說欠打都是輕的!
這一回,傅棠到底為什麼會被人捅了刀?
還不是因為他們倆到西山去捉山雞套兔子遲遲不歸,傅棠出城去尋他們,這才在半路上遇見了紈絝調戲小娘子?
這個時候,傅桂又提西山,不是在張夫人傷口上撒鹽嗎?
果然,張夫人一怔之下,立刻暴怒。
「孽障,你還是死不悔改!」
她左右尋摸了半天,拿起哪個東西都捨不得砸,只好親自上陣,揪住傅桂的耳朵,朝他屁股上踹了好幾下。
這一回,她是含怒出腳,可不比往日里虛張聲勢的多,傅桂疼得「嗷嗷」直叫。
「啊——娘,我再也不敢了,再也不敢了。娘,我錯了,我錯了…………」
傅榆不敢上前,嘴上卻沒忘了替弟弟求情。
正堂一時雞飛狗跳,好不熱鬧。
等張夫人打累了,氣喘吁吁地揪著傅桂耳朵問:「你還敢不敢再去西山了?」
「不敢了,不敢了。」
這一頓好打,他是真怕了。
「你呢?」張夫人眼風一掃,看的傅榆一個激靈。
「不敢了,不敢了。」
「哼!」
她這才鬆了手,在夏大家的幫助下,整理好了凌亂的半袖衫。
「好了,先吃飯吧。還有半鍋雞湯,你們倆分了。」
傅桂立刻討好地笑:「雞湯還是留著給大哥喝吧,大哥需要滋補。」
「是呀,娘,給大哥喝吧。」傅榆慢了一拍,但卻說得更加真心實意。
「好孩子。」
張夫人欣慰地摸了摸兩個兒子的頭,但下一刻卻又柳眉倒豎,「就算你們不喝,你們那殺千刀的死鬼爹回來了,也會喝光。反正都到不了你們大哥嘴裡,還不如給你們喝了呢。」
聽母親提起父親,兩人都縮著脖子不敢再說話了。
張夫人道:「夏大家的,擺飯吧。」
「是,夫人。」
母子三人一起吃了飯,天已經擦黑了。
他們家一向睡得早,避免浪費燈油,今天也不例外。
張夫人又到傅棠的住處看了看大兒子,見大兒子睡得熟,就把夏大家的留下了照顧傅棠,她自己也不回正房,就在傅棠的側間睡了。
天一寸一寸黑了下來,等伸手不見五指的時候,有人敲開了侯府的側門。
「誰呀?」
門房老吳頭壓低聲音問了一句。
「是我,開門。」
「原來是侯爺。」
老吳頭不敢耽擱,趕緊把門開了一個可供一人進出的縫,把鄢陵侯傅瀮給放了進來。
「侯爺,您怎麼這時候才回來?」
「昂?」
鄢陵侯腳步一頓,很快就反應了過來,「棠兒已經醒了?」
老吳頭說:「下半晌就醒了。」
「好好好,我兒吉人自有天相!」
鄢陵侯高興地加快了腳步往裡走,急得老吳頭在後面直喊:「侯爺,侯爺,家裡路不平,您好歹帶一盞燈啊!」
他話音剛落,就聽「噗通」一聲。
緊接著,就是鄢陵侯氣急敗壞的聲音:「是哪個殺千刀的在路上挖坑?」
老吳頭急忙提著燈籠趕了過來,汗顏地說:「侯爺,你走錯地方了。那不是路,是老奴新開的菜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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張夫人:呸,活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