袒露真心
五道鞭撻,鐵鏈懸身,半月食不果腹的漠行,章琔一身力氣在諸般超乎尋常的折磨之下很快耗盡。
不斷滴落的鮮血像是一株株投進池裡的罌粟,令久未食腥的鱷魚踴水翻波,蠢蠢欲動。
章琔俯視池裡時不時冒出頭的鱷魚,竟出乎意外的並不十分害怕,好似池裡隨時可將自己撕碎的不是猛獸,而是一具具身陷樊籠概不由己的行屍走肉,與自己的境遇相差無幾,不由得唏噓道:「再鋒利的爪牙也改變不了被囚困的處境。」
天頂之光漸黯時,一名年輕女侍手捧食案來到地牢。
「姑娘。」女侍低聲喚道。
章琔一整日滴水未進,氣力早已喪盡,連抬頭都似頂著千鈞重量。
女侍走近水池,「章琔姑娘。」
章琔弱如扶病,視野騰騰,看不分明,龜裂的雙唇艱難翕動:「你……是?」
女侍謹慎地回頭睃看一番,之後蹲身放下食案,右手往襟內一探,摸出一塊疊成手掌大小的黑布,快速地揭開四角,露出一隻嵌金色同心結的血色瑪瑙串,抬手往上托起,「姑娘可識得此物?」
章琔微眯雙眼,待看清女侍手裡所捧之物時,怦然一震,「易拾。」
證實章琔的確識得此物后,女侍連忙將瑪瑙串收起,「時間緊迫,我無法與姑娘細說始末,姑娘需聽好,姑娘的夫君今晚將潛進地牢來與姑娘相見,但姑娘務必阻止他將你帶走。地牢里設有機關,施不得蠻力,否則你們都將被困在裡面,誰也出不去。」
章琔將女侍略一端詳,狐疑地問:「你是誰?」
「我是誰不重要,姑娘只消知道,我不會害你。」女侍說完后,步至右邊牆壁前,抬手往一塊切成三邊三角的青磚按下。
下方忽然生起響動,章琔即時移目看去,只見鱷魚池兩側分別伸出兩塊蓋板,徐徐往中間合攏,猶如一隻井蓋,將水池嚴嚴實實地遮擋起來。
緊跟著,章琔察覺到拴住自己的鐵索在動,繼而又聽到鐵索拉動之音,她亦在緩緩下降,最終落足於鱷魚池的蓋板上。
雙足甫一沾蓋,章琔便綿綿委地,渾無支撐之力。
女侍迅即將食案端來,先揭開一隻白瓷盅,盛出半碗湯,遞到章琔面前,「牛骨熬的湯。」
被吊半日,章琔雙臂酸疼至極,每一塊筋肉都像被石墨碾過,根本無力抬起。
見章琔嘗試數次皆無果,女侍立馬拈住湯匙,「我來喂姑娘。」
章琔心頭一暖,「多謝。」
連喝兩小半碗濃湯后,章琔又勉強食進三四塊幾乎燉爛的牛肉,便已有飽腹之感,不再多食。
女侍遂將食案端離,走回壁前,望向跪坐在鱷魚池上的章琔,頗有些於心不忍。
章琔微微一笑,「做你該做的事。」
女侍搖頭嘆息,「姑娘忍耐住。」話落,不再遲疑,抬手按下機關。
鐵鏈的回縮頓即扯到章琔內外傷處,她禁不住悶哼一聲,登時緊咬牙關,冉冉離地,懸回半空后,鱷魚池上的蓋板亦隨之打開。
女侍將食案端回手裡,臨行之前又再次叮囑:「姑娘,切記我的話。」
章琔強忍住猶似切骨攪髓之疼,「記住了。」虛軟的辭氣里卻聽出一股不屈的頑強,像是疾風中的勁草,根須牢牢抓地。
子時,皓月當空,銀光自天窗漏進,池面波光粼粼,章琔已陷入昏昏沉沉之狀。
渾然不知幾時,忽聞一道輕微的呼喚聲:「昭昭。」
聞聲后,章琔旋旋睜眼,一片幽暗裡,隱約看到一個人影,不太確定地問道:「易拾?」
「是我。」易拾忙不迭跑到壁前,摁下機關。
章琔落地之時,易拾一個箭步衝過去,將之攬進懷裡,「昭昭別怕,我現在就帶你走。」
「易拾,」章琔吃力地搖頭,「不行。」
易拾大驚,「為何?」
章琔道:「這裡有機關,我們都會被困住的。」
「我管不了這麼多了,我今晚必須帶你走。」易拾右手握住劍柄,「嗆啷」一聲拔出鞘中,態度十分堅決。
章琔急忙將之拉住,卻不慎牽動傷口,禁不住痛嘶一聲。
易拾頓然驚慌失措,急問道:「昭昭,怎麼了?」
章琔拽緊易拾的衣袂,「別硬闖。」
看到章琔一身血跡,易拾不問也知夢雲芝定然對她用過重刑,心中更加難忍,「我不能眼睜睜看你在這裡受苦。」
章琔生怕易拾衝動行事,忙道:「我吃點苦頭不算什麼,至少還活著,但如果我們兩個都被困在這裡,夢雲芝一定會加強防範,那時再出去就更難了。」
易拾並不是不知此理,只是他無比擔心章琔會在裡面遭受到更多非人的折磨,每時每刻都感到惴惴不安,一隻手輕輕捧起她慘白的面龐,細細一瞧,竟憔悴得不成樣子,頓時心疼不已,「昭昭,一定很疼吧。」
章琔以調笑的口吻道:「還真疼呢。」
看到章琔腕處的破口時,易拾動作溫柔地將之抬起,在破皮處覆唇一吻,再不掩飾真心:「昭昭,你知道嗎,很多年前我就已經喜歡你了。」
聞言,章琔低罵一句:「登徒子。」立馬就要將手收回。
易拾卻不輕不重地將之鉗住,「還記得六歲那年的冬天,你在江上救了一個男孩嗎?」
回想須臾,章琔模模糊糊地憶起少許片段,「好像是。」
「那就是我。」易拾娓娓道:「當時我以為我可能活不成了,而你及時出現,就像救苦救難的菩薩一樣。那日的情景,我記在心裡好多年,從沒有忘記過一刻。」
章琔的思緒驟然被拉回當日,其中情節瞬間清晰,驚詫得難以置信,「你是那個趴在江面的男孩?」
易拾眸光溫柔似水,手指在章琔鼻頭輕輕一點,「你呀,明明那樣小的一個人,哪裡來的力氣把我拖上的岸?」
章琔調笑地嗔怪道:「害我回去胳膊酸疼了好幾日。」
易拾笑笑道:「我把自己賠給你。」
章琔一口回絕:「我可不要浪蕩子。」
易拾神情倏爾認真,「這麼些年,我只惦記了你一個。坊間關於我的傳言,都不是真的。」
章琔並不驚訝,「我早就猜出你別有一層皮,今日是打算在我面前揭開嗎?」
「恐怕不行。」易拾庚即又道:「日後時機成熟,我必定知無不言。」
章琔嗤道:「故作神秘。」
易拾解釋道:「倒不是,此事我屬實有不可說的苦衷。」
忖量少時,章琔一本正色地道:「我便信你。」
「我喜歡你,也能信嗎?」易拾目光灼灼,似秋日朝陽,明亮卻不刺目。
「別與我鬧玩笑。」章琔趕即別開臉,暗地裡方寸已亂。
易拾將其手掌抵在自己跳動的左胸膛處,「若你能鑽進我的心臟,就會發現裡面刻滿了你的名字,和你一顰一笑的樣子。」
「不愧是花花太歲,在紅門裡待久了,每一句情話都能講出纏綿的味道。」章琔以一句漫不經意的戲謔來掩蓋自己內心的慌亂。
「昭昭不信也無妨,」易拾心口像被刀割一般的疼,卻強作不在意。
章琔收回被他握住的手,開始趕人:「趁著被人發現之前,你趕快走吧。」
「我豁出這條命來也一定救你出去。」易拾將章琔環腰一抱,不舍之意甚濃,片刻后,鬆開雙臂,仗劍起身,步履沉重地行至壁前,五指握緊又舒開,舒開又握緊,反覆數次,始終無法下手。
見易拾踟躕不定,章琔唯恐他改變主意,馬上道:「易拾,現在不是猶豫的時候,我等你回來,帶我離開。」
此言像是有一股牽引之力,「當」,易拾按下機關。
鐵索開始往回收,章琔不希望易拾看到自己的慘狀,連忙催促:「快走。」
一想到章琔要繼續在此受夢雲芝的折磨,易拾便氣涌如山,握劍之手陡然用力,「昭昭,別害怕。」辭氣和柔而堅定。
鐵索每回縮一寸,筋骨的疼痛便加重一分,章琔就快支撐不住,咬牙喊道:「走。」
易拾再不遲疑,霍然返身,提劍而去。
鐵索重新將章琔拉回半空,筋骨的牽扯之疼連帶著五道鞭傷由內而外地磨折她,使之飽受煎熬。
懸光罩頂,章琔抬首而望,更襯得臉色蒼白如雪,她顫抖著雙唇,微微勾起,「爺爺,不用擔心昭昭,昭昭一點也不疼,易拾會救昭昭出去的,昭昭會活著離開。」
值此生死之際,章琔對易拾是信任,亦是無上信念。
第二日,章琔氣力更加虛弱,但好在夢雲芝沒有來找麻煩。
第三日,天光微亮之時,一陣「噼噼啪啪」的爆竹聲將章琔驚醒。
一刻功夫后,夢雲芝一襲朱紅喜服而來,立在章琔面前,滿面春風。
兩廂對比,格外鮮明。
身穿喜服必因喜事,章琔有氣無力地笑道:「恭喜。」
夢雲芝不屑地道:「今日是我的大喜之日,但我來此卻不是想聽你一句恭喜。」
章琔問道:「夢大小姐……想聽什麼?」
「想讓你見見我的夫君。」夢雲芝紅唇上揚,笑得頗有些不懷好意。
章琔垂首閉目,氣咽聲絲:「沒甚興趣。」
「他已經來了。」夢雲芝同身旁的小加吩咐:「去請姑爺進來。」
小加欠身道:「是。」
片刻后,一名同樣身著喜服的男子徐行而來。
「章小姐睜眼看看,認識嗎?」夢雲芝明知故問,言語當中盡顯快意。
章琔半掀眼帘,定睛看去,來人面目在視野里逐漸清晰之時,不由得驚詫萬分,「桃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