驚變
夢雲芝臉色乍變陰沉,「章大小姐果然認識。」
章琔死死地盯住桃生,被欺騙的憤怒像是洶湧的洪流,似要從眼裡溢出,「為什麼是你?」
夢雲芝瞬作嬌柔,染蔻柔荑穿過桃生的肘處,以一副小鳥依人態將桃生挽臂而貼,「我跟桃生哥哥自小情投意合,兩家父親在我們少小便替我二人定下婚約。今日,是我們成婚之期。」
桃生從進來后便始終垂手而立,夢雲芝將之挽住時,他雖不推開,卻也未有任何應和的舉動,對章琔之問,同樣未作出片言隻語的回應,只是仰頸凝眸,神情間不悲不喜。
良晌,章琔像是瞬間釋然一般,語氣平淡地道:「祝二位……百年好合。」
夢雲芝神氣十足地來章琔面前炫耀,本意是想將之激怒,豈料章琔並未如她預料那般氣急敗壞,她心中實在不甘,再次言語相激:「我和桃生哥哥當然會百年好合。」
桃生冷不丁啟唇:「相愛相守,兩鬢斑白。」脈脈之語深藏無盡春情,此言曾出自章琔之口,但彼時他卻因諸般顧慮而拒之,是桃生今世最後悔之事。
章琔聞言一怔,這是當初她對桃生說的話。
夢雲芝豈聽不出桃生的弦外之音,當場生出一身鬱氣,之所以留章琔一命,純為今時,否則早在尺雪城便已下手,既半月都能忍得,眼下事情將成,更不能因一時之氣而致功虧一簣,遂作假意未覺,笑靨如花,「良辰吉時,桃生哥哥,我們走吧。」
轉身之時,桃生用章琔無法聽到的聲音同夢雲芝道:「記得你答應我的事。」
夢雲芝眸中掠過一抹戾色,十指彎進掌心,指甲深深地掐進肉里,「雲芝沒有忘。」
桃生身後,一雙目光望著他和夢雲芝漸行漸遠的背影,看那大紅的喜最終融進晦暗裡,久久難以回神。
疑惑和驚詫猶如兩股繩索交織在章琔腦中,桃生曾告訴她,自己在少時便被雙親賣進麴院,從此身陷樊籠,如今怎卻又與夢雲芝定過親?
桃生身上的疑團愈來愈大,曾經的萬千言語,章琔竟不知究竟哪一句才是真。
見宿城裡的婚嫁,有一個歷年不變的習俗,即新人成婚當日,需頭戴花環,乘坐駝車,先環形蘇靈雋噴泉,再到寶塔寺焚香朝拜,最後攜手共登喜鵲台,方可結為夫妻。
夢家在見宿城地位崇高,夢家大小姐成親之事非比尋常,昨日便已傳遍大街小巷。
今日,天尚未亮時,城中居民便已爭相外出,擁聚在必經三地,尤其喜鵲台,挨山塞海,喧囂不止。
桃生和夢雲芝同乘四面掛紗的八駕駝車,由夢家為始地,往蘇靈雋噴泉一路徐行。
圍聚在噴泉四周的人們載笑載言,駝車遠遠駛來,在即將靠近噴泉時,駝車前的六名引路之人立刻點燃六掛爆竹,丟到前路上,剎時響起喜慶的「噼啪」之聲。
爆竹聲起時,人群亦隨之激動起來,不住地遞上最樸實的祝願。
在鼎沸的人聲中,駝車平緩地駛向蘇靈雋噴泉。
兩位新人雖並肩而坐,但臉上神情卻迥然不同。
夢雲芝側首看向桃生,「桃生哥哥,今天是我們大喜的日子,可以笑一笑嗎?」
桃生神情猶然冷漠,「費盡心機地嫁給一個將死之人,雲芝,你圖什麼?」
「桃生哥哥還不明白嗎?我圖的一直都是你。當年,上門提親之人數不勝數,我卻獨獨看中你,之後便求爹爹應下你的提親,我那時就喜歡桃生哥哥了。」夢雲芝話語真誠,無一字虛言。
桃生無動於衷,「我死之後,你又能留下什麼?」
夢雲芝洒然道:「想以後的事做什麼?只要今日我能感到開心就足夠了,我做事一向不喜歡瞻前顧後,徒耗光陰。」
「我徒耗三年,現在終於明白,但已經晚了。」桃生惘然若失。
「桃生哥哥,現在跟你同乘駝車的人是我,苦苦等待五年的人是我,即將成為你妻子的人也是我,不是那個章琔。」夢雲芝累積五年的怨氣終於再也壓制不住,瞬間爆發。
桃生面無表情地道:「烏禮並不是我的父親,他到夢家來提親是為了夢家的訓鴉術。」
夢雲芝哼笑一聲,「你以為我不知道嗎?失蹤五年,音信全無,找到瓜燈國卻被告知烏禮已死。桃生哥哥,我不蠢也不傻,我早就知道了。」
「我在娼館里長大,來夢家之前是娼館的象姑。」桃生狠狠地撕開自己經年未愈的舊傷,不留餘地。
夢雲芝當場愣住。
桃生桀然一笑,「我這樣的人,還要喜歡嗎?」
夢雲芝腦中一片空白,幾乎已經停止思考,驚怔良久后,一把抓住桃生的手,「桃生哥哥,那些都是過去的事,境遇如此,你無從選擇。從你邁進我夢家大門的那一刻,你就已經獲得新生。」
桃生霍地甩開夢雲芝,「你覺得是新生嗎?我告訴你,不是,到現在我都依然身不由己,被你要挾。」
夢雲芝臉色漸沉,「你果然是喜歡她的,對嗎?」
「我從小就被娼館里的媽媽教導要用身體做交易,你要挾我所要達成的目的也不過是我的身體。我給你,四肢百骸、五臟六腑全都給你,任你折磨,我早就不在乎這具殘破之身,給你又有何妨?」桃生幾乎已經控制不住情緒,像是站在懸崖邊緣,稍有不慎便將傾身而墜。
兩滴淚自夢雲芝眼角滑落,「桃生哥哥,我不只是想要你的身體。」
桃生頹然道:「除了這具身體,我還有什麼呢?」
夢雲芝輕捧桃生雙腮,星眸瀅瀅,「把你給章琔的東西給我,好嗎?」
桃生淚睫一挑,「是不是我給你,你就能放過她?」
夢雲芝道:「前日我便已答應桃生哥哥。」
桃生失笑道:「雲芝,你的手段我還不清楚嗎?我要的是讓她毫髮無損地離開,你能答應嗎?」
在以前,夢雲芝殺掉一個人只有早晚之別,而從無放過之說,桃生深知這點,所以答應成親之事也只是權宜之計,希望能拖延些時間,以謀救人之法。
夢雲芝倏然顰眉,慍怍道:「今日可否不提此事?」
桃生反問道:「何時再提?等你殺掉她之後嗎?」
「桃生哥哥也說了,清楚我的手段,自然明白就算我現在答應你,事後也將反口。在見宿城,還沒有我夢雲芝殺不得的人。」夢雲芝終於露出真面。
話落之時,一支寒光閃閃的匕首瞬間抵在夢雲芝頸處,語氣威脅:「放了她。」
車外,駝車已繞著蘇靈雋行完一周,賀喜聲猶然不絕於耳,場面熱鬧非凡。
車內,一對本該喜笑盈腮的新人卻面色沉重,如雨前之天,陰霾罩地。
匕首雖只是抵在夢雲芝頸處,卻已然狠狠地刺穿其心臟,夢雲芝傷情地問:「你要為她傷我?」
桃生冷聲冷氣地道:「不,不只是傷你,我會要你的命。」
很多時候,一句殘酷的言語堪比一柄鋒利之劍,將人刺得千瘡百孔,夢雲芝問桃生:「你就那麼喜歡她?」
桃生毫不猶豫地承認:「是,我苟活至今,都是因為她。我不在乎我這條賤命是死是活,我只在乎她能不能好好活著。」
「如果我現在就殺了她……」
夢雲芝話猶未完,桃生便斬釘截鐵地道:「我會立刻殺了你,然後去陪她。」
話已至此,夢雲芝卻仍舊不肯死心,「我們之間難道就沒有一點情意?」
「毫無。」桃生言之由衷,卻也傷人於無形。
夢雲芝旋旋側首,淚眼而視,「論心狠手辣,我遠不及桃生哥哥。」
桃生緊攥匕首,「讓她離開。」
夢雲芝冷哼一聲,斷然道:「絕不。」
當駝車離開蘇靈雋噴泉行往寶塔寺時,易拾已帶人潛進夢宅。
今日,夢家辦喜事,每個人都在忙碌,是救人的最佳時機。
做內應的女侍名叫瓊英,她已提前守在地牢外,易拾等人一到,便立刻放之入內。
地牢里,章琔渾無生氣,好在有瓊英的暗中照料,否則情況只會更差。
筋骨日益加深的疼痛教章琔已無力思考桃生與夢雲芝之間的事,脖頸麻軟似泥,頭低低垂在胸前,彷彿一株發蔫之花,昔日嬌艷喪失殆盡。
「昭昭。」
一片迷濛中,耳里突然傳來易拾的聲音,章琔倏然睜眼,卻看到四五蒙面之人,根據眉眼和身形,章琔一眼認出易拾,連忙喚道:「易拾。」
易拾一把扯下蒙面巾,「是我。」
章琔不明就裡地看著其餘蒙面之人,「他們是?」
易拾信口道:「我從尺雪城找來的幫手。」
言罷,易拾三步並作兩步地走到壁前,啟動機關。
機關驅動后,突然發生一件令所有人都意想不到的事。
鐵索雖在徐徐下降,但鱷魚池的蓋卻紋絲未動。
見狀,易拾連忙關掉機關,鐵索驟然停住,繼而冉冉升回。
「啊!」一上一下地折騰,章琔禁不住痛呼出聲。
「昭昭。」易拾心急不已。
章琔疼得冷汗如瀑,求生之心卻猛然激發出如鐵意志,「別管我,再試一次。」
「昭昭,忍一忍。」歷經方才一遭,易拾雙手已不由自主地開始打顫,指頭在機關前不進不退。
老蠍立刻出聲提醒:「易公子,沒多少時間了。」
章琔亦道:「易拾,我忍得住。」
易拾將眼一閉,咬牙摁下機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