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1 章 蜉蝣
和歷史上雄才大略一統山河驅逐四夷的庄武帝同車是什麼感覺?
蕭暥表示壓力山大啊!
上車後魏瑄正襟危坐,沉默地一言不發。
眼睛偶爾掃到案上的公文,也被上面朱紅的批示刺到了,立即收回目光。
上次在他書房還好好的,怎麼這會兒又這麼緊張了?
蕭暥心裡暗暗叫苦,孩子你緊張什麼呀,其實我才該緊張好不好?你現在越怕我,我將來的下場就越慘!
想到這裡,他覺得應該趁機拉拉近乎。
小朋友,我保證以後絕對不坑你,你也別恨我了,咱們和睦相處好不好?
那麼問題來了……該怎麼套近乎刷好感呢?
如果現在的孩子,蕭暥就可以跟他們聊聊遊戲小說動漫二次元,再不然喜歡什麼樣運動,喜歡什麼類型的妹子。有了共同愛好,什麼話都好說了是不?
只可惜,這是古代,你跟他說這些,人家小朋友雲里霧裡好不好。
除了最後一個話題,在每個時代都是受歡迎的!對,就是妹子!
可是拜託,就算你蕭暥不要老臉不顧身份,這是位王子哎,而且還只有十三四歲,正是青澀懵懂,你問他喜歡什麼樣的妹子是幾個意思?你是想進獻美色諂媚邀寵?
而且就算是獻美邀寵也輪不到你蕭暥啊!
武帝是什麼人,將來後宮三千佳麗,皇後夫人昭儀婕妤容華美人,光書上有名有姓記載的就達五十多人!
可見武帝這方面不僅天賦超群,且精力充沛,還輪得到你蕭暥來插手?
等等……還真輪得到。
武帝一生之最愛的女子叫賀紫湄,也就是那位妙齡早逝的紫湄夫人,武帝為她相思入骨,在她死後幾十年裡,靈魂畫手武帝為她畫了無數畫像,還讓術士施法,讓畫中人活過來。如果活不過來,就殺術士,在殺了一批又一批術士后,終於有一次武帝醉酒後畫了一張畫,畫中之人栩栩如生,招術士來一做法,果真和紫湄夫人在夢中相會了,武帝大喜,封那術士為大國師,賞賜不計其數。
這故事血腥又浪漫是吧?但由此可見這武帝不僅多情,還很痴情。
可不巧的是,賀紫湄就是被權臣蕭暥處決的啊!
記得書中所寫的罪名是裡通外敵。因為賀紫湄本名慕容紫湄,是個混血美女。所以蕭暥就給她扣了個裡通外夷狄的罪名!
真不知道這原主是哪根筋短路了,還是一向權勢通天太不把皇帝放在眼裡,就那麼把武帝最心愛的女人殺了。
你說武帝將來收回大權后能不把你千刀萬剮嗎?
蕭暥心裡不由叫苦,孩子你將來談個戀愛我絕對不干涉!
他心下茫然琢磨自己任重道遠的保命計劃,皺著眉頭,心裡正在發愁地緊,忽而感覺到好像從剛才起就有一道目光靜靜注視著自己。
那目光意味明顯地從他微蹙的眉間移到清雋的眼,在他雙眸柔韌宛轉的線條上反覆描摹,停留許久后,才戀戀不捨移到他溫潤細膩的臉頰上,最後一路沿著他側顏流暢的線條向下滑到他色澤淺淡的唇,再比著弧度優美的下頜慢慢下移,觀察細緻入微,都趕上掃描儀了。
蕭暥一動不動,簡直被看得心驚肉跳啊,他覺得自己就像一隻被貓盯著的蝴蝶,那隻貓正歪著頭好奇地觀察著,猶豫著是先扯掉翅膀玩玩兒呢?還是直接撲倒摁住?
一想到這孩子將來可是要把自己千刀萬剮的武帝啊,蕭暥就覺得這目光如刀,刀刀見血。這是在琢磨該怎麼解剖他這張臉嗎?
當那目光一路向下移到他頸間時,蕭暥實在扛不住了,輕咳一聲抬起眼,他這一抬眼間就和一雙專註的眸子撞了個正著。
那是雙極漂亮的眼眸,黑得攝人,無邪又剔透,帶著他這個年齡不該有的老成,他的神情很複雜,好奇、緊張、探求,又暗藏戒備。
偷看被抓個正著,魏瑄一怔,立即低下頭,長長的睫毛垂落下來,顯得乖順無比。
少年漆黑的眼中一瞬間翻卷著千萬的心思,讓蕭暥猝不及防,完全摸不透他在想什麼。
「那個……」蕭暥覺得他必須說幾句話打破一下僵局。
可他還沒撈到個話題開口,就聽魏瑄低聲道:「多謝蕭將軍送的弓。」
哦,這事兒啊,他不提蕭暥都快忘記了。不就是一把弓嗎,他還記得,蕭暥有點感動。
既然好不容易有了個話題,蕭暥趕緊順著說:「最近殿下還在練箭?」
「嗯,這陣子一直在練箭。」他抬起頭,眼睛里忽而亮晶晶的,「上次多謝將軍指點,只是後來將軍公務繁忙,沒機會求教。」
聽到這裡蕭暥心中咯噔一下,莫非魏瑄之後還去將軍府找過他?
可當時他已經跑路了啊!
蕭暥暗中叫苦。他這算是放武帝鴿子了嗎?
想到這裡,蕭暥趕緊道,「我前陣子去民間查訪了一趟。」
聞言魏瑄一詫,「原來將軍去民間了?」
「安陽城一帶匪寇為患,生民不易啊,哦,對了。」蕭暥想起了什麼,沖他眨了眨眼睛,「臣還給殿下帶了個東西。」
然後他在柜子里一通翻找,摸出了一個小玩意兒。
這是在小客棧里在那對姐弟那裡買的小竹馬,他當時覺得好玩兒,就帶上了車,擱著當個裝飾品。
前世還是蕭宇時他有一輛代步的小車,擋風玻璃前常年擱著小青蛙,堵車的時候就讓那隻小青蛙跳啊跳,從左邊跳到右邊,再從右邊跳回左邊,夠無聊吧。
此時正好拿出來見機刷一波好感。
「路上給殿下帶的。」
魏瑄驀地一怔,接過來,訥訥地拿在手裡擺弄著。
見他翻來覆去都不得要領。蕭暥湊過來,「來,臣教殿下玩兒。」
他以前和狐朋狗友吹牛喝酒時勾肩搭背慣了,想都沒想就挨了上去。
魏瑄肩膀明顯顫了下,覺得這距離好像太親近了,渾身不自在,剛想閃開,鼻子里就鑽進一縷清雅幽濡的香氣,似有若無地環繞了上來。而且……好像……還是從蕭暥領子里散發出來的。
那個時代士大夫講究的都會用熏香,這他知道,但儘管如此,他還是渾身一僵,心底浮起一種說不出來的異樣感覺。
他飛快得偷瞥了蕭暥一眼,一抬頭又恰好撞見那溫濡淺淡的唇,趕緊移開目光。
蕭暥拿起那隻小竹馬,戳了戳當中的小機構,竹馬的四蹄就咯吱咯吱動了起來。
魏瑄看得新鮮,一雙明澈的眼睛鮮亮起來。
蕭暥很得意,嗯,這個不算是諂媚獻美了吧?哈哈哈哈哈!
哪知道魏瑄面色只是鮮亮了一下,隨即又黯淡下去。垂著頭,悶悶擺弄著手中的竹馬。
又不高興了啊?不喜歡嗎?蕭暥暗暗叫苦,這孩子的脾氣可真是陰晴不定啊。
不過想想也是,晉王再不受待見也是王子,這些民間孩子們的小玩具恐怕他看不上眼。
蕭暥有點失望,哎,他真的是從外地帶來的哦。至少是城門外……
魏瑄忽而苦笑一下,抽了下鼻子,「從來……沒有人給過我這個。」
從來沒有過玩具嗎?這麼慘?不會吧!
「殿下小時候都沒有……」
他抹了把眼眶,突然道:「謝謝。」
然後他專註地擺弄著手中那隻簡陋的小竹馬,就像端著什麼價值連城的寶物。
那孩子那落寂的神色,忽然讓蕭暥生出一種前所未有的滄桑感,覺得眼前那個青澀未脫的孩子,突然間就變得老氣橫秋了。
蕭暥想起以前看到的一句話,「亂世中的人,成長得快,老去得也快。」
魏瑄這個年齡換在現代,正是青春燦爛,在操場上渾汗如雨的時候。
可生於亂世,剛懵懵懂懂開始記事,就必須面對殘酷的命運,在險惡的鬥爭中迅速成熟迅速老去,從來沒有恣意飛揚的青春。
朝為青絲暮成雪,一生猶如蜉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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傍晚車隊到達了鹿鳴山。
這裡是一片莽莽蒼蒼的大山,霞光映照著秋日的大片紅松林,山巒綿延起伏,再往北十幾里地就是大雍建國以來二十八位先帝的皇陵,皇陵周圍還有后妃和重臣的陪葬陵。
經歷了十多年的動亂,鹿鳴山獵宮早就變成一片斷壁殘垣,沒法住了。所以皇帝和到來的各路諸侯都在鹿鳴山的谷底里安營紮寨。
在靠近鹿鳴山的路上蕭暥已經看到諸路的諸侯的護衛軍隊和各色旗幟。蕭暥當然不識得各家的甲胄車式的差別和旌旗色彩。只看的眼花繚亂。道上到處都是披堅執銳的士兵,彪悍的戰馬賓士而過,揚起煙塵滾滾。
到了紮營的地點,他先送走魏瑄,就和秦羽去拜見桓帝。
秋深露重,山谷間寒霧升起,桓帝的營帳中已經燒起了炭火。
隔了半月有餘,再次看到桓帝,蕭暥覺得他的髮際線更高了,他靠著火盆,穿著厚重的裘襖,手裡捏著一竄包漿黯淡的雲珠,迦南香濃郁的氣息散發出來。
那珠子是明華宗的僧侶送的,大雍朝立國時就將清靜無為的明華宗定為國宗。歷代的皇帝都迷信得很,桓帝也不例外,加上他新喪妻兒,心中孤苦,看起來哪裡像一個二十齣頭的青年帝王,倒是像一個青燈古佛前的老僧。
秦羽先向皇帝彙報了明日秋狩開獵儀式的章程。
蕭暥聞不慣那濃郁的迦南香味,悄悄後退了幾步。
就在這時,桓帝突然看向他,略是沙啞著問,「朕聽說路上皇弟的車壞了,蕭卿請他同乘,可有此事?」
蕭暥趕緊道:「是臣準備不周,出行前沒有檢查好車輛。」
桓帝關切地問:「晉王沒有擾到愛卿吧?」
蕭暥道:「不敢,殿下謙恭有禮,怎麼會打擾到臣。」
桓帝:「皇室子弟,也不是不能乘馬,亂世中,不講這些繁文縟節了,以後便宜行事即可。」然後他招了招手,宦者令曾賢就端上了一個漆盒。
「阿季這一路上叨擾蕭卿,朕不能虧了愛卿,這是西南進獻的蜀錦,就賜給愛卿吧。」
什麼情況,只是請小晉王搭個順風車,居然還有賞賜!
蕭暥有些懵,真的,這親善寬厚的樣子,完全是一派他夢寐以求的君臣祥和的場景啊!
青燈之下,桓帝就像一個看破紅塵世事的老僧,安然恬淡,什麼未遂的兵變,什麼殺妻之仇,都是過眼雲煙。
「朕聽說你前陣子身體不好,這本《清心訣》你閑暇時可以翻翻,有助於清心養神,國事操勞,也要注意身體。」
蕭暥趕緊接過來,「多謝陛下挂念。」
他簡直有些懷疑,這桓帝是不是看破紅塵要出家了?或者……就是演技太好了。
蕭暥當然知道多半是後者。
和秦羽離開皇帝的大帳,四周已經生起了篝火,夜幕四沉。
大帳里,桓帝眯起眼睛,望著帳外閃爍的燈火,他發現,這一次不是錯覺。蕭暥變了。
在深宮裡的日夜,桓帝把蕭暥這個人從頭到腳研究了個透,秦羽或許都感覺不到,但是敵人的眼睛永遠是雪亮的。
車軸損壞這種小事,以前蕭暥是絕對不會過問的。讓晉王同車,對於蕭暥這種戒備心極重的人,這更是天方夜譚。
難道說,是鄭國舅之事對他的影響太大,畢竟皇后之死使得天下對蕭暥口誅筆伐,居然使得他開始收斂鋒芒了?打算向皇室示好緩和關係?還是……這……又是什麼新的戲碼嗎?
他眉頭一皺,對曾賢道,「去,讓人把晉王給朕叫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