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十六、昏昧
晨光昏蒙,卧寢喧噪。
並非如此。是他有些睜不開眼睛,心中干戈瀰漫。
扶著牆坐好,開始調息。
氣息一促一滯,許多念頭彷彿從濾孔大大小小的篩子里抖落。他體會到小骨的一驚一乍。驟然襲來一陣懼怕,繼而又是一陣。閃現出許多往事圖景,每一次是閃電慘白地在心底抽空,他這裡做得不對,那裡做得不好,疼痛至麻木,復又麻木至疼痛。
這些年,他日日如臨深淵,擔慮實多,他只是承受和習慣。從未想過,他會受不住。
絕情池水潑上來,第一刻就灼傷了小骨,卻是在最後那一刻、在一個頃刻,直痛入他骨髓。雲山的小骨苦了數年,他也註定要在這個早晨盡數體驗。
還有他當下的每一個偏誤,讓過去的痛楚有著落地延續。
他昨夜還想提醒小骨看到她自己的好,不要高估師父。他一直在努力教導的,卻一閃而過,他幾乎不關心。他成了落水之人,落水的因果,未來的出路,他無暇顧及了,垂死掙扎便是全部的氣力,生死就在一線:小骨能不能原諒他?
他像個孩子一樣,早忘了還要給小骨引路,只是切切求小骨一句答覆。
更有那一次他責打小骨,又幾次給了小骨不講道理的強制,讓本不能認可自己的小骨更加幻想師父的完美、沉溺師父的嚴厲。師父是要點亮你的生命啊,而不是讓你在黑暗中惟一看到師父,飛蛾撲火地獻出你自己。
本末倒置了,大錯特錯。小骨不認可自己,有一天發現師父也並非完美,這個世界還剩下什麼?小骨……小骨,師父自然是不完美的,但師父如何幫助你接受自己?
「師父你在么!」
小骨這一聲聚集了太多慌亂驚怕,她許久沒有這樣,他氣息又亂了。
門倉倉皇皇地打開,小骨跌跌撞撞地跑過來,雙手要拽緊他垂在榻上的衣袍,腳下沒踩實,一頭栽到他懷中。
他趕忙扶住她雙肩,抱起來,擁在懷裡。
「小骨,師父在。」這句話說過太多次,並不多餘罷?
師父希望,師父於你不多餘。
撫不平她的哭聲,只是將她抱在懷中。你放心哭,師父都聽著。
師父能讓你放心罷?
哭聲不肯止息,漸漸清晰了言語。
「師父,我昨天還覺得自己很勇敢的,可是今天早上一起來,我就好害怕,覺得我什麼也做不了,都不知要如何才能活下去了……」
「小骨,低迷之時,你看著什麼都難。其實也不是真的這樣難,你也不是什麼都做不成。這世上的事,如何會沒有一點難處?你又如何會一件也應對不了?都是你想成這樣罷了。」
也都是小骨懂得的,他慢條斯理和小骨說了一遍。小骨幾乎是屏住呼吸聽著的。等他說完,小骨呼吸卻平順了些,他自己心中的懼怕也隨之減少了。
他倒是立刻就能和小骨解釋,鎮定自若。他心中,也和小骨一樣慌亂罷?他也經歷了生命中最灰暗混亂的一夜,和小骨在雲山的許多個夜晚一樣。
「我昨天把那些疑難都劃掉了,可是沒想到……」小骨繼續道。
「傻孩子,我們如何可能一勞永逸地解決所有難題?總是會有新的要來,但是也能有新的成長啊。小骨,相信你自己。師父也在,師父每一次都會告訴你,你很好。」
這是最關鍵的,師父一定要能讓你看到。
或許,師父不能一直陪伴你罷……但這個你能夠認可、能夠交流、能夠改善的自己,一定要好好地陪伴你!
「師父,你要一直在!」卻是小骨喊出來,他心中的聲音,——他不敢和自己說的話。
他抱著小骨,緊緊抱著。有你在,師父如何捨得不在?
「師父你如何沒在書房?小骨沒有找到你,心裡好怕!」
他心裡好痛。只有幸福,才能這樣痛?小骨是真的需要師父,和師父需要小骨一樣?
「師父在調息寧神。」可他不會說話。
「師父,你也會怕?」但是小骨全部聽懂了。
他只是點頭,這沒有什麼不能承認的。師父最害怕的,是因為你啊。因為師父最大的幸福,在於你。
「小骨,坐在師父身邊,我們再調息一周。」
聽著她輕輕的呼吸,有急躁,有脆弱,有企盼,有驚怕。一聲一息,活脫脫的是小骨,是她完整的生命,是她生命里每一個細處。
小骨就在他身旁,他是在呼吸她的氣息。她的氣息,那樣熟悉,分不清是不是自己的氣息。不想分清。
他以前總日日看著小骨,雖然都在絕情殿,卻難得一見,他只是遠遠看著。他之後總夜夜想著小骨,小骨更遠了,遠在天邊,遠得他看不到,不知道她好不好。只有現在,他無時不守在小骨身旁。此刻就這樣近,原來雲山的白子畫,是最幸福的。
氣息靜下來,雲山又有人來了。
「小骨……」他想了片刻,還是道,「我們出去看看。」
小骨推開房門就張開了口,手不知該放在哪裡,一時拽著衣襟,一時扶著門框。
他調息之時,沒留意幽若已憑著小題大做的法寶破了雲山結界。幽若不是不講道理,她來是有什麼事么?
幽若正提著劍不停地刺向東方彧卿,東方彧卿左避右閃,動作滑稽,卻次次能躲開幽若的襲擊。
「幽若掌門,有話好好說。你對我一個凡人動劍,不大合適罷!」東方彧卿狼狽道。
「凡人?你比仙人還有法子!」幽若的聲音隨著衣袖飛揚,在劍光中銳利。
「有法子也不是我的錯!」
「你少裝傻!我告訴你,我師父是我師祖的!你知道這麼多年我師父過得多麼難,我師祖費了多少心力!我師父現在好了,記憶也快恢復了,你這個時候就冒出來,想什麼也不做隨手就將果子摘了么?你想得美!」
小骨驚愕地看向白子畫,似要求證什麼。
「我只是幫你師父找來醫藥,我沒有非分之想……」
「你知道是非分就對了!」
「我知道我知道,我真的只是貢獻醫藥,沒有別的心!」
「你天天賴在雲山,比我待得還久,你說你沒有別的心?」
「我得時刻看著啊,每天的用藥施針都不一樣。」
「那也不行,你早晚給了藥方,平時不許看著我師父!」
「不看著我就開不了藥方啊!」
「花言巧語,騙不了我!」
劍光散亂,言語卻清晰,絲毫沒有停歇的徵兆。
「幽若,停下來。」他必須開口阻止了。
東方彧卿即便存了私心,大處上還是為小骨療治。
誰又不想留在小骨身邊?幽若也想。
「尊上,這個人要和你爭師父,你如何可以……」幽若的劍停在半空中,口中卻停不下。
三人的目光都看向他。小骨那一道格外灼熱,淚水燒紅了眼眶,好多疑問,好多擔憂,都想讓師父來確認。
但師父不能為你確認你生命中的他人。
「異朽閣主是給小骨治傷的。至於小骨要不要留在師父身邊,當然是小骨說了算。」
他極盡平和地說完這幾個字,心中幾乎要掏空。師父不是不想說了算,但師父即便不尊重對手,也不能不尊重你。
小骨一頭撞過來,卻沒有撞到他懷裡,而是徑自跑去了屋內。
他追了過去,走到近旁,伸出的手卻縮回來。小骨似乎看到了他,一跺腳,快步回了卧寢,一頭栽到榻上,大哭起來。
「小骨,師父抱你……」他有些害怕,不知所措地說著。
「你要抱便抱!說什麼說!你如何不抱啊!」
哭聲透過衾被,越發洶湧,他趕忙抱住了。感受到小骨的掙扎,他抱緊了。
「你說過要永遠在我身邊的!為何你說話不算話?」小骨大喊,喊聲里淚水激蕩。
「你的人生,你說了算。」他壓住了聲音,壓不住心潮起伏。
小骨想繁難的人生由師父說了算,師父也真想一句話讓你留下,或者千百萬句話,總之讓你留下!但不是這樣……
「你為何要給他機會?」小骨恨恨地道。埋在他懷中的目光,彷彿要將他從心裡穿透。
「我不能陪你的時候,他陪著你……」他只恨自己。
他感到懷中一道力量,他感到他懷抱的無力。
小骨恍然抬起頭來,看向他,目光更深了些許,凝滯了片刻。他以為小骨要說什麼的,卻沒有說。
他有愧……
小骨喘息了片刻,繼續憤憤地喊:「好,你是因為道義,你要做對的事,這比我重要!」
「不是……小骨!」
師父如何又讓你感到你不重要!你總是如此……是師父的錯!他更提起一口氣,提起整個心。
「小骨,你很重要,所以師父更要尊重你,要為你保存好每一個選擇。師父是希望你留下,師父害怕你走……但留下,是要遵從你自己的心。」
他有沒有說清楚?他能不能說服小骨?
「我搞不懂你!但你就知道我心裡如何想?」
小骨的淚水憤怒地灑下,他只能儘力平穩地說:「你急於確認。這急不得。」
師父更急啊!
「好,我都聽你的!」
小骨咬牙切次地說完,掙脫他的懷抱,跑了出去。
「東方,你和我說話!你不是來看我,你不是要搶走我嗎?你用盡全力啊!不然師父以為他對你勝之不武,對我強人所難!」小骨跑出去看到東方彧卿就說,大聲說,似是怕師父聽不見。
你多小聲,師父都聽得見。
師父這樣做,是不是錯了?小骨……
你叫他「東方」。你若是和他無話不說,師父會……
師父當你是徒兒,教你選擇,給你自由。但若是,若是……是不是應當說出自己的心意?
可是,不問你的意思,那樣就是自私了!你現在想不起,也不能就算清楚了你自己的意思,我不能給你任何束縛。
東方彧卿也是你上一世重要的朋友,你且去認識他。
等你記起來,師父都會和你說出來!說出來,讓你選擇師父。但還是你自己選。
「師父!」
師父在。他聽到這聲呼喊就走了出去。卻是……這是幽若在喚小骨。東方彧卿聽了小骨一番話,還不曾作答,幽若就安不住了。
「師父,你不要理他!這個人……這個人……」幽若急著說不出話來,最終喊道,「這個人是壞人!」
「幽若,我自己會看。」幽若孩子氣地說不清話,小骨此刻卻儼然是大人的樣子。
聽到小骨壓低了聲音,壓低了一切情緒,白子畫心中悶痛,如同前一世看著小骨和他對抗。小骨明明承受不起那麼多罪責,卻強行要承受。
「幽若,你有什麼事啊?」倒是小骨記得,他都忘了。
幽若瞪了一眼東方彧卿,似乎想了想才說:「師父,尊上!我感受到神器的氣息,怕是和師父有關。你們趕緊去看看啊!」
神器的氣息就一定和小骨有關?但是……神器盡皆封印,由各派鎮守,幽若卻能感受到?幽若曾經被困神器。
「在何處?」
「從雲山向南,七十裡外。」
「看清是什麼了么?」
幽若搖頭:「感受分明沒錯,但什麼也找不到。」
白子畫正尋思要帶著小骨一起去,目光卻掃到了東方彧卿,東方彧卿也正看過來。
「小骨,和師父下山看看。」將小骨一人放在雲山他也不放心。他不至於應對不了,就一道去罷。
小骨正要看過來,視線卻撇開了。
白子畫心中一沉,猛然吸入一口氣,虛空疼痛。小骨……你是這樣生師父的氣?師父不是不看重你,是太看重你啊!
走上幾步,牽住小骨的手。小骨手上一顫,沒有掙脫,沒有抬頭,沒有說話。他手中的小手有些僵硬。他走一步,小骨就邁一步。
「尊上,我和你們一道。」
是了,他對東方彧卿點點頭。何況,還需要配藥……
「尊上,我也要去,我要看著……看著……看著這個人!」
幽若是忍住沒說「壞人」罷。你倒是向著師祖。你自然要去,還要靠你來找尋。
帶著小骨御劍。想和小骨說話,卻不知說什麼。幸而,是御劍,小骨只能在他身旁。
到幽若說的地方也得一個多時辰。在他是不會無聊,可是小骨一句話也不說,他擔心。
「小骨……」他可以說什麼?
「我不想和你說話!」他抓緊了大喊中顫動身子的小骨。
畢竟欣慰,你敢亂動,你是知道師父會抓緊你。
「小骨,你等會若有不適之感,要和師父說。」他說了句多餘的話。
「我現在就有,現在就有!」小骨雙手在空中揮動,他只能雙手環住小骨,將她抱在懷裡。
「小骨,師父很想你能留下……」
如果說了你能安心,師父說多少遍都可以,和天下人說都可以。這是世間最真的話,也是他在世間最想的事。
「但是你還會讓我走,讓我想走就走!」小骨依舊手舞足蹈,大喊大叫。
「師父希望你不想走。」小骨能喊,他只能靜靜地說。
「希望,希望!你什麼也不做,你就知道希望!」
小骨,師父還能做什麼?修為超越世人,也超越不了世人若愛就擔心不被愛的苦境。
「骨頭,你師父這些年都守著你,什麼都為你做了,就等你自己想起來,心中通了,留在他身邊。」
東方彧卿?白子畫幾乎沒有抬頭看東方彧卿一眼。
「你……你說的我都知道!要你來說啊!」他只是看著小骨。小骨眼中灑落一片慌亂,急急忙忙收拾著慌亂。
「是你自己讓我說的啊。」東方彧卿又是那樣高深莫測、風情萬種地說著。
「你就不能少說幾句!別以為你說對了,我就會相信你!」幽若一副要拔劍的樣子,東方彧卿卻是意味深長地看了她一眼。
「只有幽若,沒有糖寶,沒個人幫我說話啊!」東方彧卿說書一般,說得投入,卻彷彿在說別人的故事。
不假,幽若和糖寶,都是一心為小骨。只是糖寶是幫著東方彧卿的。糖寶,死了……小骨不堪重負,憤而成為妖神。
「糖寶能救回么?」他看向東方彧卿。
若能救回,小骨會少一些遺憾。
「我儘力。若能救回,也就是在配藥這些天重新種上靈蟲。」
白子畫點頭。東方彧卿卻是傳音。怕萬一不成,小骨會傷心罷?
他倒沒想到。糖寶的死,他本來有過錯……
「東方,糖寶也是我的朋友么?」小骨蔓延迷惑,深纏深痛。
你問他,不問我?
東方彧卿只是點頭,面色溫和,心裡的意思卻滴水不漏。你倒是一舉一動,都要讓我舒服。
小骨似噎住了淚水,再也說不出話來。
誰都說不出話來。
幽若指的地點當是近了。
小骨噎住的淚水似是咽了下去,不斷地流出來。淚水和雨水一般,洗得面色近乎透明,要將上一世所有的悲傷都哭訴出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