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間
嘉興當晚未回公主府,依舊宿在宮裡。
我摟著她肩膀哄她道:「若實在不喜歡井源,想和離,便和離罷。你回宮來住也行,住公主府也行;想獨身一輩子也行,想再嫁別人也行。我為你做主,絕不會勉強你、逼迫你,所以你不要有所顧慮,只按自己的心意行事便好,別再做違心的事了。誤人,也誤己。」
嘉興這晚未纏著我伴她宿,獨自在坤寧宮西暖閣宿了一夜。想來是一夜無眠,第二天清早,眼下兩團微青。用過早膳,說要回府。
我問她:「你這次是真的想清楚了?」
「自從長大,哪有能想清楚的事。」嘉興低頭望著衣袖上繡的蓮花:「只是,二十多歲的人了,總不能遇事就躲進宮裡。姐姐有心為我遮風擋雨,難道我就真像個孩子似的在姐姐翼護下過一生——連祁鈺都已經是個大人樣子了。我既然傷了駙馬的心,總要回去先見一見駙馬,聽他發落。我做的錯事,我擔得起。若他要休妻,我也認了。」
她語氣說得決絕,我怕她因蒙羞一時衝動尋短見,很不放心,讓范進跟著她去。
提心弔膽地過了一個多時辰,范進回來覆命,說駙馬早令公主府膳房的人做了公主愛吃的荷花酥,又備著惠泉水和紅羅炭,等公主回來烹岕茶。他刻意裝作沒事兒人一般,飲茶時公主幾次想開口,都被他輕輕帶過。
是個何等溫柔的人。
聽到這裡,我就放了心。
只要井源還懷著這樣的溫柔,不管他們二人是從此分手還是攜手走到最後,至少他一定不會傷害她。
嘉興已經有家人以外的人來守護她了。
希望她這次抓得住吧。
嘉興走前特意囑咐了,她的心事不許讓太後知道。我微笑道:「你放心。」
然而去給太后請安時,太后竟先開口問道:「我看嘉興近來幾次進宮臉色都不好,也不知她在公主府過得到底舒心不舒心?」太后雖老,眼卻不花,看人的眼光依然犀利。
我笑著回道:「母后挑的女婿,自然是好的。他拿嘉興當寶貝,捧在手裡怕跌了,含在嘴裡怕化了。宮人們都傳說長公主的駙馬如何溫柔體貼招人艷羨,母后沒聽說」
知女莫如母。我的話哄不了她。太后一皺眉,眉間皺起一個「川」字,額頭上三道橫紋也更深了。
只聽她嘆道:「井家小子是很好,我知道。可是嘉興的倔強脾氣,我也知道……罷了,兒孫自有兒孫福,我是管不過來的。」說罷闔眸靠在藤椅上,任由吳嬤嬤拿玳瑁小鎚子給她敲腿。
我笑道:「媳婦看著嘉興呢,定不會讓她吃虧,母后別擔心。」
太后合著眼,輕輕點了點頭。
若是在從前,她哪會將這疲憊姿態展露在我面前?
當年的「太子妃」,纖細的腰桿永遠站得挺直,撐起太子爺的後院,不許前朝的腥風血雨傷及孩子們毫分。以她的心氣,她在人前,是永遠端著的,不露一絲裂縫。
封建時代要求女子的婦德、婦言、婦容、婦功,她樣樣俱佳。
作為兒媳,她孝敬公婆,竭力修補朱棣與朱高熾的關係,為丈夫博得公婆歡心;作為妻子,她至少明面上「不妒」,將後宮諸人管束得井井有條;作為母親,她將幾個孩子都教育得很好。她是這禮教制度下完美的女人,這是她對自己的要求,她做到了。
她不只是對我苛刻,她對自己更苛刻。苛刻到每時每刻都緊繃著,緊繃了幾十年。現在她老了,終於力不從心,鬆弛了下來。
永樂八年初見她時,那張圓潤微豐的團團臉,飽經歲月洗禮,皮膚凹陷,現出骨相。她的衰老落在我眼裡,不免感慨心疼。
若說這些年來怨不怨她,我是怨的。不可能不怨。我曾步步退讓,時時忍耐,都是為了黑蛋而已。若非她是黑蛋的生身母親,我何必忍她?忍久了,就生怨。
可是時間會帶走很多東西。
時間帶走了朱棣、朱高熾,還帶走了老三。
時間帶走了我和黑蛋的青春,帶走了我們的弱小和年輕氣盛,將我們帶到了皇權的頂點,嘗到了步步驚心的滋味。
時間帶走了雞毛蒜皮的摩擦,在小事上的執著。
時間帶走曾經濃重的怨恨,將其沖淡,再沖淡。
時間將太后變成了一個老人。
當時的我,在午後暖融融的陽光下注視著她閉目養神時的溫和面容而感慨萬千時,怎麼也想不到,這個老人將在幾天之後,想要在我面前動手殺一個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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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近太忙了……連鴿兩天之後的深夜一更,大家enjoy~