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 夢(1)
悟平在白衫女子離開后不久也便回了寺里,卻忽然間不知何故,他興緻缺缺、提不起勁,覺得一切都寡淡無味,誦經也好、打掃也罷,他往日尚能誠心專註於其中,今日卻總禁不住神飛天外,心思煩躁時有雜念,拂之不散,乃至晚間默稿《天龍八部》,也只寫了不過一章就索性丟了筆、上床去睡。
有人神思不寧,但那人或是知道自己神思不寧的緣故,嘴上心裡也都是不承認的。
…
卻悟平雖今日心思駁雜,他這一上床,竟是難得的很快沉入睡眠。平素他總耐不住七想八想一陣,回憶構思、尋著小說要更改處,上床小半時辰還精神倍加也不是什麼新鮮事,今日倒奇了,他心裡煩躁的很、竟還不知不覺睡了過去。
亭台水榭,碧澈幽湖,闊氣又不失講究的大宅,悟平見到了兒時的自己,正是父王母妃健在、他們一家三口拜訪太師府的那次。
「姐姐…抱…抱…」
「哈哈,小殿下非讓我家涵涵抱呢。」
「那卿便隨了孤的晟兒願吧~。」
「這、這怎可?小殿下與臣女都年幼,萬一磕著碰著小殿下,臣一家哪擔的起這樣的罪責啊——!」
「姐姐…抱…抱…」
「呵~,蘇大哥看看晟兒,這般渴求得要小涵涵抱,蘇大哥就允了吧。有我們幾個大人看著,不會有什麼事的。磕磕碰碰算的什麼?我和玄鈺又怎會怪你和柳姐姐呢?」
「這,這,娘娘既這般說了,臣也就沒什麼好說的了。涵涵,你且去抱抱小殿下,記得一定要萬分小心!」
「是,爹爹,女兒知道了。」
…
時至而今,悟平仍能清楚記得當日情景,
陽光明媚,風朗氣清,他們一家三口便服去蘇太師府上,與蘇太師的兒子兒媳和一雙兒女在亭台小坐。那亭台修在水上,他能清楚得見著水面在日頭照耀下泛著瑩瑩的光、有一圈圈漣漪,
更見著席間那粉妝玉砌、文靜溫柔,約莫三四歲的小姐姐安安靜靜得坐著,他盯她瞅,差不多目不轉睛,也不知怎的他就魔怔了,才半歲多大,硬是張開雙臂、不安分得在母妃懷裡動彈,就算口齒不清,也還是稚氣得叫嚷著要小姐姐抱、不依不撓,
最後抱著了,他竟還在她臉上親了一口,留下滿滿的泡泡、濕漉漉糊了她臉上一小塊,而他卻「咯咯咯」笑的特別開心。
…
悟平也不知他那時怎麼會那麼做,如今以一個旁觀者的身份,喚醒他腦中沉睡著的這段記憶,真真切切瞧著一切在他面前重現。
瞧父王見他「咯咯咯」笑的尤其開心后開玩笑說,
「以後就讓涵涵做孤家兒媳好了~」
「這臣怎敢?臣女豈有做皇長孫之妻的福分!」
「誒,怎麼沒有,蘇卿不要妄自菲薄,涵涵很好啊,這孩子我和筠兒看著長大的,還能不知秉性?而且有蘇卿和弟妹,涵涵還能差了不成?只是這以後的事啊,還得以後說,現在誰也看不準、道不清。」
「是啊、是啊,殿下說的是。以後的事,誰能看的清、道的明。」
…悟平再觀種種,當真羞煞了他一張老臉,叫他都想掩面而去,但其實總不過童心童趣、不足為怪。
而如今一切…一切早物是人非,悟平想著,犟起脖朝天望了——父王那時說「以後的事啊,還得以後說,現在誰也看不準、道不清。」
呵,其後果一語成讖…
卻不知這昔日故人今朝如何,悟平又想,望著天,略略咧開嘴露了些牙齒笑了。
東宮巫蠱一事後他外祖辭官、舉家告老還鄉,蘇太師倒還在朝堂、身處高位安好,那那個粉妝玉砌的小姐姐也該早嫁人了吧?她比他大三歲來著,今都二十了,拿這古代來說,年齡不小了。
悟平思著,卻忽場景一變,眼前的一切景象毫無預兆得消散,他跟著又置身到一座花園,花園裡青草離離,植樹低矮,百花齊放,紅的黃的紫的爭相竟艷。
「這是哪?」悟平皺了眉,他環顧一遍,確認這座花園不曾在他記憶中出現存在過。
「晟兒!」
卻聽忽而有聲音喚他,悟平立時怔了,那聲音自他身後傳來,他腦袋尚未意識過,身體卻已率先做了回應…
十分溫柔熟悉的女聲,長存在他的記憶里,深埋在他的記憶里,
悟平雙眸倏忽紅了、濕潤了,以叫人驚異的速度,繼而又有滾燙的斗大的熱淚從他眼角滑下,
「晟兒!」
當那無比溫切的女子聲音再度響起、柔柔得喚他許久不曾用過的名,悟平一頓,赫然轉了頭,目光能及處,他但看一男一女相伴朝他走來,男子王公裝扮,面如冠玉、目若朗星,謙謙君子溫文爾雅;女子則著襲宮中長裙,眉眼舒展柔和,秀外慧中、溫婉動人。
——一男一女正是悟平思之念之良久,無數次祈求相見,卻是十幾年過去,今朝才首次得見的父母。
…
「晟兒!」女子三喚,微笑著向悟平張開雙手。
「…母妃!」
悟平仍是幾分呆愣,有些不敢相信自己的眼,可終是腳跟掂了、步子大動了起來,淚水無意識澎湃洶湧出了,喊著朝那長裙女子奔去,擁入她懷裡,狠狠圈緊了她,
「母妃,母妃。」一個勁叫著喚著,委委屈屈、低低黏黏,似是怎麼叫喚都不夠。
「乖,母妃在這、母妃在這。」女子輕輕摸摸悟平的頭、拍他的背,寬慰說。
待悟平情緒略消了,抱的不那麼緊了,她才稍稍使力、微微將他推離了自己懷裡,伸手撫他眉眼,低柔自語得道,
「母妃的晟兒大了,都比母妃高了。當年,你才那麼丁點,還在襁褓里。」
「是啊,晟兒大了、懂事了,都快有我高了。」女子身旁,男子微笑道。一手環上女子腰際、一手覆上悟平腦袋,和藹慈愛,
「這些年父王和母妃不在你身邊,辛苦你了,晟兒。」
…「不辛苦!」
悟平深看了男子女子好久,看他們還是如他幼時,與記憶里一般英俊瀟洒、賢惠端莊,一點沒變的模樣,他抬手抹了淚,定定道。
他說這話時表現堅強,這十七年間他也一直對外堅強,可這一刻他其實所有堅強都成了泡影,骨子裡依是那個沒長大的幼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