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3 啟程 六
艷春姑娘是專送馬車而來,陸離不知其意,便問道:「這是為何?」
艷春姑娘說道:「素心姑娘得了今年的花魁之名,那便是秦淮河上所有青樓女子的第一人。我在城中聽說素心姑娘被人圍殺至城外,幸得陸道長相救,才留得性命。又想起城中這幾日盛傳的陸道長夜宿青樓之事,不禁感嘆兩位的情義。素心姑娘身受重傷,我向陸道長帶著她一定不方便,故而專程送來馬車。」
陸離說道:「那便多謝艷春姑娘了,我與她並無什麼情義,只是有些恩怨。前來相救只是不忍那伙江湖中人濫殺無辜。」
艷春姑娘聽后笑道:「陸道長不必多說,奴家明白的。快將素心姑娘扶進馬車,你們速速離去吧,興許那伙江湖人趁著夜色還會殺來!」
陸離聽了,背著卓青焰走到後面那輛馬車近前,撩開門帘打量了車廂內部,見並無異常,才將卓青焰放進去。
艷春姑娘忽又說道:「陸道長,奴家有一事相求。」
陸離忙道:「姑娘請講,只要在下能夠辦到,姑娘但講無妨!」
艷春姑娘說道:「聽說素心姑娘生得美麗至極,不知奴家能否進到車廂內仔細一觀?」
陸離聽了,想到艷春姑娘也許心懷不軌,如果就此放她進入車廂,卓青焰恐怕性命兇險。可尋常想來,艷春姑娘的要求也並非是什麼難事,人家又專程送來馬車,實在不好拒絕。陸離思索片刻,便上了馬車,將門帘掀開,說道:「請吧!」
艷春姑娘笑道:「奴家是女子,爬上爬下的為免有失儀態,難道陸道長不扶奴家一把嗎?」
陸離聽了,便苦笑著伸出一隻手。艷春姑娘又嬌笑兩聲,便一手提著燈籠,一手搭在陸離掌心,抬腳跨上了馬車。陸離緊盯著艷春姑娘進入車廂的身影,打算只要她稍有異動,便出手將她制住。
只見艷春姑娘在車廂伏低了身子,小心將燈籠移到上半身靠在車廂邊緣的卓青焰的臉邊。卓青焰蒼白的臉龐在燈籠光芒的映射下顯現得清清楚楚,艷春姑娘的目光自卓青焰沾了些許血污的額頭往下看去,只見柳葉一般的黛眉下面是合上的鳳目,微微挺起的鼻樑如同秀美的山脊,兩片嘴唇只餘一分血色。艷春姑娘此時連呼吸也放淺了,生怕氣息撲到卓青焰的臉上。她又看見卓青焰光潔平整的臉頰,不禁伸出了手,以指背緩緩滑過。
陸離見了,連忙打起十二分精神,悉心防備著,卻忽然聽見艷春姑娘長嘆一聲,幽幽說道:「好一位絕世佳人,無論才華還是容貌都遠勝於我,當日花魁鬥豔,我輸給她也不冤枉!」說完,她退出了馬車,下到地面,將燈籠遞到陸離面前,說道:「陸道長,有燈火也好行路,這盞燈籠你留下吧。」
陸離面色將燈籠接過,不禁問道:「姑娘難道不知她是魔教妖女?與她扯上了瓜葛,不怕名聲有損嗎?」
艷春姑娘笑道:「奴家本就是青樓女子,哪裡還有什麼名聲?再說了,奴家可不管她是什麼妖女神女,奴家只認她是秦淮河上艷壓旁人的花魁。」
陸離感激道:「在下聽人說過,風塵之中多是性情中人,今日才知此話不假!」
艷春姑娘奇道:「哦?還有人這麼說?奴家只聽過人們說婊子無情戲子無義。」
陸離一時語塞,不知如何接話。
艷春姑娘接著說道:「須知我們的情義不是平白來的,給多少銀子便生出多少情義!」
「難道艷春姑娘此行是為了銀子?」陸離忽然想道。
又聽艷春姑娘說道:「奴家本是尋常女子,只因幼時家貧,便被賣到了青樓,現今已過了十多年,再過不久,待奴家人老珠黃,恐怕連個去處都沒有。也不知會不會遇到如陸道長這般有情有義的心上人,救奴家逃離這紛紛擾擾的紅塵。」
陸離聽艷春姑娘言真意切,不禁有些傷懷。
艷春姑娘沉默片刻,忽又笑道:「奴家一時情難自已,胡亂說了些瘋話,耽誤兩位行路了,真是該死!這便告辭了。」也不等陸離回話,艷春姑娘說完便走回了另一架馬車。
陸離眼看艷春姑娘的馬車調轉了車頭,往金陵城的方向駛去,經過他時,他忽然喊道:「祝艷春姑娘早日遇見如意郎君!」
只見馬車車廂的綢布窗帘被掀開,艷春姑娘從中探出頭來,笑道:「易求無價寶,難得有情郎!若陸道長某日再到金陵,不妨來我翠紅樓坐坐!後會有期了!」說完,艷春姑娘媚笑幾聲,放下了綢布窗帘,徑直遠去。
陸離沉吟片刻,拿起韁繩,在馬臀上抽打一下,馬車便開動起來。因為是晚上,又因為不想打擾昏睡的卓青焰,陸離便緩緩地趕著馬車,不至於太顛簸。如此行了一夜,陸離是修行之人,倒也不覺得如何疲憊。白日巳牌時分,陸離忽然聽見車廂里有響動,便停下馬車,放下韁繩,回身撩開門帘,見卓青焰已經醒來,正滿懷戒備地看著他。
卓青焰虛弱地說道:「你……沒有走……這是什麼地方……你從哪裡找來的馬車……」
陸離說道:「大概還在金陵境內,這架馬車是昨夜艷春姑娘專程送來的。」
卓青焰奇道:「艷春姑娘……是那個花魁嗎……」
陸離笑道:「艷春姑娘是去年的花魁,你才是今年的花魁。」
卓青焰聽了,忽然想到金陵城中盛傳陸離與花魁共度三晚,而城中百姓已知花魁便是她卓青焰,不禁又羞又氣,便不想知道為何艷春姑娘會送來馬車,只想陸離走開些,眼不見心不煩,故而說道:「你快去找些水來,我渴了!」
陸離知她失血過多,醒來后口乾舌燥也不覺得奇怪,便沒多想,在四周尋找水源。不遠處便有一條清澈的淺溪,陸離用昨日奪來的長劍砍下一截竹筒,盛滿了清水,回了馬車處。
卓青焰一人在車廂內越想越氣:「沒想到這次金陵之行如此不堪,不僅帶去的手下全部死去,連自己的名聲也毀了,想來此事很快便會傳來聖教中去。我為報私仇,僱人殺了杜純滿門,聖教主一定會因我不顧聖教名聲而降下責罰,我來金陵不過是為了避禍。聖子與我本就有爭端,若是金陵的事傳到聖教中,聖子必會以此大做文章,恐怕我在教中的聲望再不復往昔了。」她如此想著,忽然氣極,右手握成拳頭用力錘了一下身下的木板,卻牽動了肩膀上的傷口,又流出不少鮮血來,痛得她驚呼一聲。
剛好走到馬車前的陸離聽見了卓青焰這聲痛呼,以為卓青焰在他離開之時遭遇不測,慌忙跨上馬車,一邊掀開門帘一邊問道:「卓姑娘!你怎麼了?」
卓青焰見陸離一隻手拿著竹筒,知他找來了水,便說道:「我沒事……快把水給我……」說著,她舉起手,想接過竹筒,不料又牽動了傷口,吃痛之下,她雖強忍著沒有出聲,舉起的手卻兀自落下。
陸離這時才看見卓青焰傷口處的衣裳有鮮血滲出,便連忙出手點住附近幾處穴道,止住了血,說道:「你有傷在身,還是不要動了,我喂你喝水。」
卓青焰聽了,只覺得一股羞意漫上心頭,卻因自己的確口渴得緊,又無法拒絕,便一言不發,默許了陸離喂她喝水,只是眼睛直溜溜地看著陸離。
陸離將竹筒放在卓青焰的唇邊,緩緩向下傾倒,無意間與卓青焰的目光碰個正著,忽然慌了心神,端著竹筒的手不禁抖了一下,忽然倒得急了,清水便自卓青焰的唇邊淌下,流過了她纖細的脖頸,浸濕了一小片前襟。
陸離以為卓青焰會發怒,正想賠罪,卻見卓青焰的臉上揚起了笑意。
「這個臭道士不敢直視我的眼睛,難道是對我有意思?論道之時,南方道派是因他才勝了全真教,我又不是他的對手,想來他必然有幾分真本事。不如我將他誆到長安聖教總壇去面見聖教主,就說他真武宗有意與我聖教聯手共謀偉業,聖教主見我為聖教帶來如此大的助力,也許便不會責罰我了!」她一邊想著,臉上不禁露出笑意。
卓青焰喝了幾口水之後,便移開了嘴唇,說道:「我不渴了,有勞陸道長了。」
陸離沒想到卓青焰會對他這麼客氣,一時有些不知所措,愣了片刻,說道:「既如此,那便繼續趕路吧。」
卓青焰輕輕地「嗯」了一聲,便眯起眼睛養神。陸離有些詫異地看了卓青焰兩眼,便退出車廂,坐到車頭,駕起馬車來。行至未時,道上漸漸有了行人,又走了一陣,便能看見不遠處是一座小鎮。陸離想到卓青焰的傷,想去鎮上買些金創葯;又想到兩人還沒用飯,去鎮上買些食物也好。可他身上沒有銀子,便撩開門帘對卓青焰說道:「卓姑娘,前面有個鎮子,我想去買些傷葯和吃食,你身上有銀子嗎?」
卓青焰雖閉著眼睛,卻並未睡著,聽見了陸離喚她,當即睜開眼睛,從懷裡摸出一錠銀子遞給陸離,說道:「帶了些銀子,陸道長拿去用吧!」
陸離接過銀子,正欲離開,又聽見卓青焰叫道:「陸道長,等等!」
卓青焰是想讓陸離給她買一套衣服來。她身上的衣服被鮮血浸濕了大半,現下血跡早已幹了,衣服硬梆梆地皺成一團,穿在身上很不舒服。她剛喚住陸離,忽又想道:「我有傷在身,行動不便,待他將衣服買來之後,難道要讓他給我換上不成?」她想到此,臉上便現出紅暈。
陸離等了一陣,只見卓青焰一直在思索什麼事情,並未吩咐他還要買些什麼,便問道:「卓姑娘,還有什麼事嗎?」
卓青焰忙說道:「沒什麼沒什麼!陸道長你快去吧!」
沒過多久,陸離便從鎮上買來了吃食和金創葯。他將裝了金創葯的小瓷瓶遞給卓青焰,說道:「卓姑娘,你先將這葯上好吧。」
卓青焰接過藥瓶,忽然想道:「我傷得這般重,自己如何上藥?」想到此,她瞪著陸離,「讓他給我上藥的話,豈不是便宜他了?」
陸離見卓青焰拿著藥瓶忽然瞪著自己,以為自己有什麼舉動激怒了她,正欲退出車廂,卻又聽她說道:「陸道長,我行動不便,無法上藥,還有勞煩你幫忙!」
此話說完,卓青焰在心裡暗嘆一聲,想道:「罷了,我既要誆他去長安,便先給他點好處吧!」
陸離聽了,便接過藥瓶,離卓青焰近了些。卓青焰見了,又聽到車廂外有行人來往的聲音,不禁怒道:「這裡如何上藥!將馬車開到沒有人煙的地方去!」
陸離被她毫無徵兆地怒喝嚇了一跳,也不細想,便出了車廂,駕起馬車穿過鎮子,在官道行了一陣,直到路上不見一個行人之後才停下來。
自陸離拿回藥瓶駕起馬車之後,卓青焰便緊張起來,待行了一陣,她感到馬車停下,知道陸離要進來給她上藥了,心跳便徒然加快許多。
陸離並未想到卓青焰為何要讓他把馬車開到沒有人煙的地方才能上藥,他拿著藥瓶進了馬車,看到卓青焰傷口處被鮮血浸透了衣服,忽然明白,要把她的衣服撥開,露出傷口之後才能上藥。陸離想到此,忽然有些不知所措了,在車廂門口遲遲不敢進去。
卓青焰見陸離此番姿態,也不緊張了,心中暗自發笑,說道:「陸道長為何不進來?」
陸離聽了,便硬著頭皮進了車廂。他一手拔開藥瓶的紅布塞子,一手微微顫抖地伸向卓青焰的肩頭。
卓青焰見了,忽又緊張起來,索性閉上了眼睛。
「得罪了!」說完,陸離深吸一口氣,緩緩撩開了卓青焰肩頭的衣物,只見她鮮嫩的肌膚上儘是干凅發紫的血跡,傷口處更是血肉模糊,尚有些許鮮血流出。肩頭傷口始一露出,陸離便停下了手,不再往下撩動衣物,又將藥瓶微微傾倒,仔細地把其中的藥粉撒到傷口上。上好了葯,陸離又將她的衣物復原,之後才長出了一口氣,一言不發地退出了車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