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拉卡達卡
阿拉卡達卡
要知道關於拉丁美洲小說家加西亞·馬爾克斯(GabrielGarcíaMárquez)的生平和著作源泉,最好就是閱讀一下另外一位拉丁美洲小說家巴爾加斯·略薩的文章。巴氏一九七〇年時住在巴塞羅那,他呈交馬德里大學的博士論文,內容就是研究加西亞·馬爾克斯的作品,這本書還沒有英譯本,但曾在幾本文學刊物上選譯過片段發表,名為「加西亞·馬爾克斯:從阿拉卡達卡到馬孔多」。我們先來看阿拉卡達卡。
阿拉卡達卡這個名字,好像一個繞口令,是加勒比海地區一個哥倫比亞的小鎮,這個地方,在上個世紀末才發展起來,位於巴蘭基拉和聖泰馬達兩個小城之間,人們所以來到阿拉卡達卡是因為逃避哥倫比亞的內戰。阿鎮在一九一五年至一九一八年曾經有過黃金時代,因為南美的香蕉狂熱導致各處小鎮普遍地繁榮,香蕉園無不吸收大量的人手。當時北美著名的「果聯」在香蕉業上發了大財,使當地的暴發戶不用小蠟燭,而用一百披索的紙幣來給燭台點火,成群的妓女在闊人、權貴的面前裸舞。這個所謂「黃金時代」其實也是暴亂的時代,政府曾經為了鎮壓農場工人的罷工而用機關槍一次射殺了數百人,把屍體全部扔下海。到了第一次世界大戰結束,香蕉熱潮已經衰退,阿鎮面臨經濟大崩潰,居民紛紛離棄家園,於是,盜賊疫症、暴雨洪水,不斷侵襲這熱帶的垂死小地方。當加西亞·馬爾克斯在阿拉卡達卡城誕生的時候,所有這一切都靜止下來了,天堂或者地獄,都成為過去,留存的只有酷熱和貧窮。那些曾經發生過的真實的事情,一直留在人們的腦中,成為傳說、神話和鄉愁。所以,加西亞·馬爾克斯所面對的阿鎮,是人們活在回憶中的時代,他全部的作品,可以說,就是建基於他童年時所耳聞聽說的資料。在小時候,他常常到小鎮附近的香蕉園去遊玩,那地方名叫馬孔多,這個名字,後來由他發展為一片他幻想中的聖地,關於這個地方的歷史,從開始到結束,他把它寫成一個故事,就是《百年孤寂》[《百年孤獨》]。
加西亞·馬爾克斯(複姓),是一九二八年誕生的,並不是由他父母撫育長大,而是由他的祖父母。他們住在一座巨大的令人害怕的大屋內,屋內充滿了幽靈,大家都很迷信。從小,祖母就把阿鎮的傳說和幻想講給他聽,他常常還看著祖母很自然地和到來看她的鬼魂傾談。祖母是個非常健談的人,整個人充滿了故事,晚上會踮起了腳尖,悄悄地進入小孫兒的睡房把他喚醒,講故事給他聽。所以,每次有記者問加氏關於他寫作的題材源泉時,他總是說:是我祖母的。事實上,加氏的祖母,也出現在他的小說中,是馬孔多不少婦女的形象,像烏蘇拉·布恩地亞,快樂地和死去的人傾談;像范南妲迪嘉比奧·布恩地亞,和隱形的醫生對話。(加氏童年時的居所,我們在他的《純真的艾蘭迪拉》中,也可以找到影子。)
除了祖母外,祖父給加西亞·馬爾克斯的影響也不少。加氏對他的描述是:「我一生中最重要的人物。」這位老人曾參加內戰,是從他那裡,加氏才曉得哥倫比亞內戰的狀況,同時了解戰後老兵心境的凄涼,他們打了仗,什麼也得不到,仗是白打了,許多年過去,再也沒有人記得他們。老祖父曾經殺過一個人,所以一直有一隻鬼跟著他。有時,他帶孫兒到馬戲團去看錶演,忽然會在街上停下來叫喊:哦,你不會知道一個死屍有多重。在《百年孤寂》中,馬孔多的開發,在某種程度上,是這類似的悔悟的結果,第一位布恩地亞,就是殺了一個人,那個血淋淋的鬼時時出現,跟隨著他,因此他才放棄故園,攀山越嶺,和十二名同伴發現了馬孔多。
祖父常唱一首歌:「馬伯路去打仗了/多麼痛苦/多麼痛苦/多麼憂愁」,後來,加氏發現那首歌原來由首法國歌演變而來,馬伯路就是公爵馬保洛,曾經是哥倫比亞暴亂的領導者,這個戰士鬼魂在加氏的五個作品中都現身布恩地亞上校的營幕中,穿著虎皮,飾以虎爪和虎牙的化裝。
同樣地,祖父的形象,也在加氏的小說中頻頻出現,最初在《葉風暴》[《枯枝敗葉》]中,是一名老上校,由他埋葬法籍醫生。他又是《沒有人寫信給上校》中的主角。在《百年孤寂》中,放大成為神話人物奧雷利安諾·布恩地亞上校,又同時是他的朋友和同伴葛連尼杜·馬爾克斯上校,加氏並把自己姓中的一個字贈送給他。
當加西亞·馬爾克斯八歲時,祖父死了。「自此以後,再也沒有有趣的事發生在我身上了」,他這樣說。即使在年紀這麼小的時候,《百年孤寂》這個小說的資料,已經在加氏的腦中結集成形,儲蓄起來,直至經過稍後的許多生活和轉折,他才把它變成文字,成為震驚一時的一部書。
一九四〇年,加西亞·馬爾克斯離開了阿拉卡達卡,到波哥大一所耶穌教會辦的小學讀書,那時他才十二歲,阿拉卡達卡隨著他的成長,像地底的礦藏,凝聚結晶,成為馬孔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