裂痕（四）
經程本舉這麼一提醒，恍如一道霹靂般，令唐衛軒的往日記憶被瞬間喚醒：
那是在數年前的大明屬國朝鮮，明軍於第一次偷襲平壤、卻中伏失利后，又調集大軍、終於徹底攻破了小西行長把守的平壤城。而在沖入城中地牢后，才發現前一次因偷襲失利而被倭軍所俘的一些明軍俘虜，早已身死。但檢查那些地牢中的骸骨時，卻離奇地發現，大多骸骨都已失去了手掌與手指。與程本舉曾共同經歷過那一幕的唐衛軒，看著地上土井任三郎血淋淋的斷指與手掌，幾乎和當年地牢中所見的一幕如出一轍。想到這裡，只見唐衛軒的臉色也瞬間為之一變！
只聽「噌——」的一聲，唐衛軒登時便已將自己的刀刃也拔出了一半——
但就在下一刻，那已然拔出一半的刀刃，卻不知為何，又猛地一滯......
死一般的寂靜后，最終，竟又慢慢地插回鞘中。
「唐兄——？！」
見唐衛軒在拔出一半刀刃后卻又眼看著要收刀入鞘，一向堅持與唐衛軒同進退的程本舉此時竟一反常態，幾乎是咆哮著喝問道。
而回答程本舉的，則是刀刃徹底收回鞘中的「咔嚓」一聲脆響，以及唐衛軒冷冰冰的命令：
「收起刀刃，我們現在有更重要的事。」
不過，程本舉卻固執地搖了搖頭，用難以置信的目光僅僅盯著曾數次並肩出生入死的唐衛軒，再一次地質問道：
「難道，你不打算為當年死在平壤城的同袍們報仇了嗎？！」
片刻的沉默后，唐衛軒回過了頭來，面色鐵青地冷冷盯著程本舉：
「倭國既已遣使上表降伏，我們只要完成冊封與議和，就可完成皇命，刀槍入庫、天下太平。若因個人恩怨、一時衝動，導致戰端重開，不僅兄弟們此前在將場上的鮮血付之東流、前功盡棄！今後又不知有多少大明將士要因此再度血灑沙場、馬革裹屍在千里之外的異國他鄉！這一點，你想過沒有？！」
沉寂中，程本舉的刀刃似乎在漸漸放低，而唐衛軒的語氣也稍稍緩和了一些，不顧旁邊的小西櫻子能否同樣聽得見，微微嘆了口氣，轉身拍了拍老弟兄的肩膀，低聲道：
「報仇，該在當年、甚至是將來的戰場上，而絕不是此時此地！」
聽罷這最後一句話，程本舉終於不再反駁，而微微顫抖的手臂上，似乎也能感覺到程本舉心底的不甘與憤恨。最終，程本舉的刀刃還是緩緩收回了刀鞘，卻依舊氣憤填膺般忍不住用手指著小西櫻子等一干人：
「你們最好能祈求儘快找到詔書！否則，等議和失敗、重回戰場時，我程本舉絕不會放過你們任何一個！」
說罷，程本舉便甩袖而去，推開一眾侍衛，大步徑直邁出了屋外。
不知程本舉到底在咒罵些什麼的小西家眾侍衛，正準備發作、還以顏色，卻被小西櫻子厲聲攔了下來，先嚴命眾侍衛收刀入鞘，並令其同樣都退了出去，而後，又意味深長地看了唐衛軒身後的趙恩儋一眼。
「恩儋，你也先出去下，看好程試百戶，眼下大局為重。」
大概是明白了小西櫻子目光中的意思，唐衛軒也讓趙恩儋先出去一會兒，順便看住可能會惹出其他事端的程本舉。
很快，屋內便只剩下了唐衛軒與小西櫻子兩人，與奄奄一息的土井任三郎。
有些尷尬的沉默后，看著似乎欲言又止的小西櫻子，唐衛軒率先打破了沉默：
「問正事要緊。」
小西櫻子點點頭，或許是清楚現在根本沒空清理舊賬或者彌補裂痕，終究沒再多說什麼。而是彷彿剛剛將雙方關係降至冰點的那一幕從未發生過一樣，轉而抬起了土井任三郎無力垂下的腦袋，繼續問道：
「告訴我，那黑衣人的下一步計劃。」
「我說......我雖然不知道他的身份，但是在你們被他發覺前，他卻問了我一處地方的所在。我想，他下一步的目的地，肯定會是那裡了。只是，我還有最後一個請求......」
「說！」
一想到黑衣人現在可能已經正在往土井任三郎所說的地方趕去了，小西櫻子立刻催促道，顯然不想在此繼續浪費更多的時間。
「我可以告訴你們他問的是哪裡。只是，雖然我自知家人必定受我連累，但請求你不要將他們交到太閣手中。我希望能夠保住他們，這是我最後的一個小小要求。畢竟，他們真的什麼也不知道。」
「這不可能。」
誰知，小西櫻子卻冷冰冰地斷然拒絕：
「我不想騙你。你自己也應該清楚，大坂內城中有人故意用火藥引起爆炸，又襲擊了明國使團，如此重大之事，偷運硝石入城的你也一樣是脫不了干係的幫凶。不殺你全家，到時候我家主公小西大人也絕無法向太閣殿下交待，即便是你家中僕役侍女，也一樣不可能放過。不過，我至少可以讓他們死得沒有多少痛苦。」
看著對方再一次陷入絕望，無力地垂下頭顱，小西櫻子又考慮了一下，微微嘆了口氣，話鋒再度一轉：
「好吧。我最多保全下一個人。」
「真的？！那......」在聽到一絲希望后，土井任三郎猛地抬起頭，流著淚喃喃地說道：「那請求你無論如何保全住我的女兒！拜託了！拜託了！她才只有......」
「好了！立刻告訴我，剛剛的那黑衣人接下來到底會去哪？若是遲了一步，找不回被竊的詔書，我們小西家在劫難逃，你女兒我也一樣無法保全！」
不耐煩地打斷了對方的話，小西櫻子只想迅速知道即將到手的下一步重要線索。土井任三郎點了點頭，有氣無力地終於低聲說道：
「黑衣人那傢伙問我的地方，就是......」
在附耳聽清了土井任三郎所說的地方后，終於得到下一步線索的小西櫻子，卻不禁細眉微皺，再度看了土井任三郎一眼，似乎有些將信將疑。
不過，想到既然已答應了幫土井任三郎保全其女，那麼剛剛那丫頭的安危也等於和小西家的命運已綁在了一起，土井任三郎實在沒有必要再騙自己。思慮片刻后，小西櫻子先叫入了一名侍衛，吩咐道：
「除了剛剛那丫頭外，其他人都殺了吧。動作利落點兒！」
回頭看了眼土井任三郎，小西櫻子又叫住正欲轉身而去的侍衛，多補充了一句道：
「別讓那丫頭再受刺激。就把她留在屋外，其他要殺的人則都帶遠點兒再動手。聽懂了嗎？」
聽罷小西櫻子的話，座椅上的土井任三郎，感激地看了小西櫻子一眼，而後長舒了一口氣，露出仿若臨死前的釋然表情，閉上雙目，仰過了頭去。
「唐大人，可否借你的長刀一用？」
正有些看不太清狀況的唐衛軒，忽然聽小西櫻子向自己借刀。遲疑了片刻后，還是將綉春刀遞給了對面的小西櫻子。
但還不待唐衛軒弄清小西櫻子因何借刀，小西櫻子已摩挲著綉春刀鋒利的刀刃，狠辣的目光中還透著一絲狡黠，在莫名看了一眼疑惑中的唐衛軒后，手臂隨意猛地一揮！
電光火石間，唐衛軒便只見眼前一道寒光閃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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