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生不再相欠，來生不要再見

今生不再相欠，來生不要再見我們到一個看似還不錯的住宅區接「小飛俠」。一到現場，滿地鮮血，亡者倒卧在一樓的店面前，老闆氣急敗壞地站在門口，不斷地念叨亡者的家屬：

「你們這樣，我還能營業嗎？」

「這裡的店面多貴，你們知道嗎？」

「你們這些人怎麼那麼自私呀！」

他說得雖然沒有同理心，但是也沒錯。一生的積蓄都砸進去買這個店面，這樣一跳真的會影響生意。

家屬沒有生氣，有的是迷惘的眼神，不敢相信跳下來的是自己的兒子。

社區保安指揮交通，鑒定人員拍著照片，警察詢問家屬亡者平常的交友狀況以及精神是否有問題，鄰居在旁指指點點，旁邊有另外一家殯儀館的車特地繞過來看有沒有案件可以撿……

世間的一切事物都在運行，只有躺在地上的亡者是停止的。

想要那麼痛苦地引人注意，你希望得到什麼？你希望表達什麼？

我們在後面戴好手套，抬著擔架，等待鑒定人員一說可以了，我們就上前執行工作。突然，鑒定的大哥對我說：「可以幫我翻一下他的口袋嗎？」

於是我們往前走到屍體前，只見一個破碎的腦袋，從面容可以看出來是個年輕人，以一種難以想象的姿勢躺在地上。

我照慣例對他說聲：「不好意思。」然後就翻翻他的口袋，發現裡面有一些撕毀的碎片和一張紙條，上面寫著：

今生不再相欠，來生不要再見，給你們兩個自私的王八蛋！

這些字看起來很無厘頭，鑒定人員也猜不出是什麼意思，於是拿給後面正在被問話的家屬看。他們一看，做媽媽的整個人崩潰了，想衝過去抱住兒子又被阻止。她大喊：「對不起！對不起！我是為你好，我是為你好！為什麼叫我王八蛋？你快起來呀！」

那一夜，我想著那支離破碎的身體，想著嘶吼的媽媽，想著口袋裡的碎片是什麼，想到我睡不著。

我有點害怕，怕的不是「小飛俠」的畫面，而是那個媽媽嘶吼的表情。

往生者其實沒什麼好怕的，最慘也只是支離破碎，但是活著的人那種聲嘶力竭、那種絕望的眼神，是最可怕的。

隔天相驗的時候，媽媽沒來，只有爸爸到場。驗屍官與法醫和這位爸爸約好兩點見，他卻提早來了。

這位爸爸面容憔悴，一臉斯文，讓人覺得他的社會地位應該不低，加上昨天那個豪華的住宅區，應該沒猜錯。

「大哥，不好意思，驗屍前，我可以跟兒子說個話嗎？」

原本我們想就要相驗了，倒不如等等一起看，但是父親堅持能不能先讓他看看，不會很久。

唉，只能通融一下。我在旁邊注意著，好提醒他不要太激動。

看著自己的獨生子躺在這裡，這個父親好像蒼老了許多。他顫抖的雙手按在冰冷的屍盤上，一句句的道歉哽咽地從嘴巴里冒出來，一開始好像是這輩子沒說過對不起一樣，聲音小小的，到最後則聲嘶力竭地喊著：「對不起！」

眼看他即將崩潰，我們只好把他往外拉。

後來承辦的葬儀社的工作人員來了，我們才知道大概的情況。

往生者生在一個不錯的家庭，爸媽工作都不錯，努力培養他，希望他長大后也能有成就。

跟一般老掉牙的劇情一樣，龍未必生龍，老鼠生的兒子也可能一飛衝天不去打洞。總之，這孩子不說叛逆，但是也說不上聰明。

現在的大學真的很好考，不然有可能他在高中的時候就可以讓父母知道自己不是讀書的料了。誰知道他考上一所大學后，又順利考上研究所，但是從研究所出來后，卻面臨失業危機。

這個危機不是找不到工作，而是找不到父母喜歡的工作。

據說他找了一份超市主管的工作，他父母卻說：「我們好不容易養你那麼大，你去當店員？」

他又找到一份工業園區的工作，父母說：「我們好不容易養你那麼大，你去當工人？」

時間久了，他不再找工作，整天把自己關在房間里，他父母又說：「我們好不容易把你養這麼大，你不去找工作？」

然後某天早上，往生者吃完人生最後一頓早餐，被父母念叨了人生中最後一次，就跳下來了，把他碩士的畢業證書撕掉後放在口袋裡，跳了下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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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生不再相欠，來生不要再見，給你們兩個自私的王八蛋！

現在看看，覺得這真的很諷刺。

我常常想我媽媽的偉大，好不容易把我養那麼大，然而現在的我似乎難以回報她。

小時候，她總是把身上的錢都拿來讓我學才藝，學了心算，學了跆拳道，買了一套百科全書讓我補習，總覺得自己的兒子是人中之龍。

「我好好培養他，總有一天他會衝上天的。」

殊不知，她兒子不是這塊料，只是小時候比較害怕被爸爸罵，所以逼自己努力學習、努力背書。等到長大后，我某天發現自己怎麼讀都讀不好，明明以前數學很強，上高中后卻什麼都看不懂；明明初中時理化很好，到了高中卻像個白痴一樣，讀不進去了。我媽媽這才發現自己的兒子不是「人中之龍」那塊料，而且還不想承認。

等到我父親倒下后，我不能賺很多錢回去養他，卻能為了他去醫院工作，學習一些照護的方法，並且回家照顧父親，我媽媽才覺得這兒子好像還可以。

而我自己很早就發現了，自己不適合、也不可能是人上人。

我從讀大學時就想當一個平凡的人，過著平凡的人生，不需要轟轟烈烈，也不需要發大財。「征服宇宙」這種事情是有能力的人去做的，而我只想快快樂樂過完一生就夠了。

父母總是對孩子抱有無限大的期望，或許是想讓他更順遂，或許是不想讓他吃苦。我覺得出發點都是好的，但是有時候，方法真的用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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驗屍完后，往生者的母親也趕來了，夫妻倆鼓起勇氣，手牽著手，再次一起去跟那個冰冷、不會回答他們的兒子說：「對不起。」

回到家裡，我看著電視，我媽在旁邊照顧我妹的兩個小孩，雖然很忙，但是看得出她很開心。

我問：「媽，我小的時候，你有沒有想過希望我變成什麼樣的人？」

我媽白我一眼：「有錢人呀，有錢到我可以不工作讓你養的那種。我辛辛苦苦地把你養那麼大，多少要回報一下吧！」

「那現在的我讓你失望嗎？」

我媽看了我一眼——一個肥宅在看電視，她嘆口氣說：「有什麼好求的？你平安健康就好。」

我吃了口雞排。世上只有媽媽好。

我媽又說了一句：「當然，我希望你不要是個肥宅呀！」

我喝了口珍珠奶茶。

果然，父母的要求和標準還是都太高了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