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89 章
水榭中原本歌舞昇平的氣氛被打破,如意見聖人這般說,也愣了愣神,這事她阿耶可從未與她討論過。但不過片刻,她又神色坦然了起來。
如意淡淡地想,總不能方才還小意溫柔,如今便翻臉不認人罷?她也側首看向崔甫,準備聽他如何說。
崔甫感受到對方目光,有些好笑,頗有一種前夜侍奉有功的美人,今日君王論功行賞的錯覺。
他恭敬地低頭道:「臣全聽聖人安排。」
聖人連眉頭都沒動一下,似是早有預感對方會這般說,輕飄飄地丟下一句話,卻瞬間點燃了所有人的情緒。
「那好,既如此,那就去中書省。任左中書令。」
旁人還在震得腦子發懵,還沒反應過來,崔琰聞言唰的一下站起身,立刻吸引了所有人的視線。
他兩步走至殿前,一把老骨頭毫不猶豫跪下來的時候,如意聽著那膝蓋落地的清脆聲都替他感到疼。
崔琰擲地有聲道:「臣有異議。崔侍郎年紀尚輕資歷淺,豈能擔此重任,恐有負聖人所託。求聖人收回成命。」
他面色凝重,這話就算他不說,旁人也會說。
李朝沿襲前朝設三省六部,中書門下尚書三省各有職能。名為三省,實則只有中書門下兩省。聖人早已弱化李朝尚書省的存在感,他崔琰本就是尚書省省主,手握重權,六部皆受他制衡。李朝本無宰相一職,正因知曉聖人的意思,旁人才尊敬喚他一聲崔相,確實,他位高權重與宰相無異。
但中書門下仍然是極為重要的部門,如今的中書省右中書令是吳槐,劉道言則是門下省右門下侍中,二人大權獨攬。故此,旁人才會尊稱二人一聲尚書。
崔琰這麼激動的原因,就是聖人在位這些年來,左中書令、左侍中形同虛設,就沒有人任職過。
三省之長皆是三品大臣,他崔琰混到了今日,七七八八的名頭和嘉賞加起來才升到了正一品,地位超然。
一門如何能容得下兩位權臣,崔甫今日不輕不重地坐上了左中書令,明日便有諫言如飛雪般連綿不絕落在聖人面前:清河崔氏勢大,恐危及李朝江山。
崔琰猜得沒有錯,眾人皆是被這消息嚇了一跳。都想不通原本崔氏便已權勢極盛,明眼人都能看出來,有崔甫這般出息的郎君,崔氏起碼還能再繁榮個百年。說實話,他們都替聖人著急,臣子做到這份上,龍椅哪能坐得安穩?
如今皇太女婚事定下,依外行人看來,這是聖人的恩寵,崔氏將更進一步。可他們這些肚子里不知道多少彎彎繞繞腸子的大臣們看來,這是君王的手段。
駙馬自古以來便不得要職。一因其身份敏感,二是因為若是駙馬勢大,要是個懂事的也罷了。若是個糊塗的,借勢欺辱公主,豈不讓天下人笑話。便是天家,也奉行那一套高娶低嫁。
更何況,這還不是普通的公主。故而大臣們心照不宣,無一人開口議論公主婚事,若是旁人提及,也都一笑置之。崔甫在他們眼裡也變得不那麼扎眼起來,想來往後,聖人只會隨意丟個閑職給他罷了。
有那惜才之人暗道可惜,如此驚才艷艷之人怕是很快便如流星一般墜落,泯然眾人了。
但誰能想到,在崔甫往上爬的過程中,聖人放著這麼好的機會不用,不一把扯下他,還大方地借了他登雲梯。
當真是君心難測。
眼見崔甫馬上便要一步登天,眾人急得不行。見崔琰頭一個站出來反對,一邊心裡頭暗罵老狐狸,一邊絞盡腦汁地想著辦法。
聖人坐在高首,底下人的神色一覽無餘,他神色莫測道:「崔相何必自謙。你家郎君有多少本事你豈能不知。我瞧他合適得很嘛。」
崔琰還在底下苦口婆心勸著聖人收回成命,聖人不輕不重地擋了回去,而崔甫微垂眼睫只盯著鼻尖一聲不吭。把旁人看得急得只拍大腿,心裡怒罵:你崔琰這老狐狸,半天也說不到重點,在這兒和聖人你一句我一言,把他們當傻子看呢?
吳槐第一個坐不住了,他對崔甫原是極為欣賞的,朝中有什麼事也願意聽聽對方的意見。但欣賞是欣賞,前提是小郎君與他無利益糾葛。閉眼一算今年他不過五十一,離他退休還且著呢。吳槐自認為還能再為聖人貢獻二十年精力,聖人此舉如一盆涼水潑向了他,讓他瞬間坐立不安。左中書令已經在眼前,右中書令離崔甫還遠么?
他是站起了身,但話里倒是還顧忌兩□□份,「聖人,崔侍郎雖是年少有為,才思敏捷。但中書令職責重大,制命決策掌管政令,恐資歷不夠。還請聖人三思。」
吳槐一系之人聞言忙上前附議,與吳槐話里還留了兩分餘地不同,個個宛如被踩了尾巴一般,不留情面直指崔家勢大,心思不純。
「崔侍郎回金陵不過半年,便是辦成了兩件差事,也與中書令差距甚大,如何服眾?更何況,崔相本就是尚書省省主,崔甫再任左中書令,重權之下難有清白。古有趙門連出權臣,禍亂朝綱,把持朝政,臣實在擔憂。還請聖人三思!」
這話實在誅心,若說方才崔氏一派還能淡然處置,冷眼旁觀。現下一個個都忍不住心底冷笑,站起了身正面回擊。比人多,他們清河可不怕。
「王大人這話實在可笑,且先不論趙門是那奸臣賊子,崔氏與其大不相同,以天下蒼生為己任,身正為范。再言,周王昏庸無道倒行逆施,也配拿出來與聖人相論。李朝臣子自古以來便是能者居之,什麼時候要論起出身來了?你若是不服,便說出個一二三來,是崔侍郎哪裡不妥?」
於是不過片刻,原本氣氛和睦生辰宴便被吳槐一系以一己之力變成了爭執不斷的朝堂,雙方吵得不可開交。
如意一言不發地聽著雙方你來我往,刀劍交鋒,看著越說越急,恨不得在對方身上咬下兩口肉的潑婦模樣,有些無語。
她是已經很習慣了,但今日是她生辰宴,可不是朝堂上,在座還有許多小娘子夫人在場,可沒見過這場面,都大氣不敢喘一下安靜了下來。如意想到這裡便忍不住向崔瑩方向望去,果然見其雙頰通紅,眼中似是含淚,像是嚇得不輕。
再看崔甫任旁人如何指摘皆是低眉不語,雖明知對方心志堅毅,不可能因這等指摘傷神,但心裡陡然升起一股保護欲。
崔甫似有所感地輕側了臉,望向如意。如意一眼看到對方眼底似有些泛紅,便忍不住湊近,借著寬大的袖擺掩蓋將手毫不猶豫地塞進了對方的手指中。
她用力地捏了捏崔甫滾燙的手掌,心軟得好似一灘水,給了對方一個安心的眼神。
美色惑人,她可恥地心疼了。朝著東宮的人點頭示意,趙享明立刻領頭站了出來,只言崔侍郎年少有為,堪當重任。儼然是要護著崔甫到底了。
東宮一表態,吳槐便知此事已成定局。他面色有些灰敗地望向皇太女,只見對方正神色關懷地望著崔甫,面色溫柔地低聲說著什麼。
不過半年不到,再看見公主,他已經不會被對方柔弱無害的模樣給迷惑。遙想半年之前,他還曾懷疑過對方的能力,但如今,皇太女與當初已不能同日而語。今時今日,手中握有軍權的皇太女便是讓他立刻下台給崔甫騰位置,他也無力反抗。他有些挫敗地暗嘆,到底是天家,沒有一個是善茬。
「郎君莫傷神,有我在,必護得郎君周全。」
崔甫方才聽這些人吵吵鬧鬧感到無趣,心裡便跑遠了,漫不經心地回味了一番小公主的美好。正想著如何將人拆穿吃肚,眼尾便有些發紅,手也熱了起來。
沒料到小公主一聲不吭地把手塞了過來,一邊摩挲著他的虎口,一邊安慰他,語氣格外溫柔。
他心裡一曬,也不去思考小公主到底腦補了什麼,順勢裝乖道:「臣無事,多謝公主厚愛。」
如意就見不得崔甫這副模樣,心癢的不行。胡亂地點點頭,一時間也不覺得嘴巴腫了,眼神就往對方的嘴唇上瞄。
崔甫見她這模樣,手下就忍不住用了些力,反握過對方正在作亂的小手,語氣格外磨人:「公主如此恩寵,臣無以為報。」
接下來一句是不是唯有以身相許了?周樂言覺得今天白眼都翻累了,殿里氣氛這般嚴肅,他們二人也能全然不受干擾的談情說愛,她實在佩服。
周樂言是眼睜睜地看著如意先湊近動的手,也不好把錯全怪在崔甫身上,只在後頭故作嗓子癢般咳了咳。果然,如意皺著眉頭,回頭看她,「怎麼了?」
周樂言忙又咳了兩聲,虛弱道:「想來是昨日貪涼,有些傷風。」
如意看了看她神色,沒看出來什麼,道:「等會別急著走,讓太醫給你瞧瞧。」
話音剛落,便感覺到崔甫輕輕搖了搖她的手,「公主還沒有回答臣的話。」心神一下又被崔甫吸引,又轉過頭繼續小聲和崔甫說話。
如意也不知是不是她的錯覺,總感覺自己好像是體會到了美人爭風吃醋時她阿耶的兩分心情。
周樂言在後頭死盯著崔甫挺直的背影,她不得不承認——她周樂言今日開始便要失寵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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