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6章
唇邊堆起一抹諷笑,盪進眼底,卻只化成一片冰冷,安若溪望著那玉身秀拔的男子,不過三五步的距離,倒像是隔著千山萬水一樣,咫尺天涯,原不過如此……
「回去哪裡?」
眸里漾開一線蒼茫與恍惚,安若溪囁喏開口,如同自言自語:
「我的家……早已回不去了……我找不到回去的路……」
嚶嚶的哽咽,微不可聞的飄在空氣里,女子無措的眼神,空蕩蕩的,像是被人將支撐著的最後一根浮木,也給毫不留情的抽了走,天地茫茫,只剩無所依傍的悲涼……
「沒事的……」
雙足小心翼翼的踏了出去,淳于焉輕輕執起那一雙沁寒的小手,趁著她恍神的一剎,將她帶的離斷崖遠一點,清潤的嗓音,像是沉入一場夢,夢中未來,無限美好:
「沐凝汐……有我在……只要你願意……我們會有自己的家……」
安若溪凝眸望他,那幽深如夜海的眸子里,浮浮沉沉著一道女子的影像……是她,還是沐凝汐?
他把她當成了什麼?五年之前,他毫不猶豫的將她拋在火海里,頭也未回……現在卻擺出這樣一幅情深意重的模樣……淳于焉……你到底有幾張面孔?哪句是真,哪句又是假呢?
「我不願意……」
檀口裡吐出這四個字來,輕飄飄的被山風吹了走,安若溪掙脫掉男人包裹住她雙手的大掌,望著他,一字一句的開口道:
「你要的沐凝汐……早已死在了五年前的那場大火之中……我再也不是她……淳于焉……既然你當初已經選擇了放手……現在再來苦苦糾纏,難道不覺的可笑嗎?這五年來,你果真一點也沒有變……永遠都只會不擇手段……是呀,像你這種人,又怎麼懂得一顆心的可貴?」
嘴角泛起一抹泠泠弧度,唇邊笑意,冷冽如逝雪,落進淳于焉眸底,白茫茫一片,涼意徹骨,透著錐心的疼……
「汐兒……讓我們忘了過去……重新開始好不好?」
清冽的嗓音,薄透如白紙,浸滿的卻是沉沉的卑微與乞求……五年前的失去,是淳于焉這一千八百多個日子來,糾纏入骨的噩夢,他以為他就會抱著這樣的痛苦,直到死亡的降臨……但上天給了他一個重新選擇的機會……她還活著……他怎麼可以眼睜睜的看著她……再一次離他而去?得而復失……他做不到……
安若溪退後一步,他想要挽住她的手勢,就那麼落了空,僵在原地,如有千鈞重。
「重新開始?」
淺笑漣漣,安若溪如聞世間絕大的一個笑話般,不以為然:
「淳于焉……沒有誰的『重新開始』……是用這種方式的……沒關係……你滿足了你的肉、欲……我們兩清了……煩請你以後,再也不要靠近我……那樣會讓我噁心……」
輕緲的話聲,卻字字淬了毒,利刃一般射向淳于焉的心頭……他寧肯她恨他,罵他、打他,甚至殺了他……而不是像現在這般……冷漠而疏離……如同看一個遙遠的陌生人一樣……那從心底泛出來的遺忘,似將他從她的生命里生生剜了去……從此之後,雖千萬人矣,卻再也不會因著他或喜悅、或悲傷、或痛苦、或歡愉……
這樣的無望,比讓他死,還要痛苦……如同刀口舔著血,一下一下的劃在他的胸膛上,將內里包藏的一顆心臟,凌遲一般的折磨著……
「沐凝汐……要怎樣你才肯原諒我?」
嗓音暗啞,如天地間一粒卑微的塵埃,輕飄飄的,像是來自遙遠天際的一聲嘆息,裹著乞求,幾乎要低到那暗無天日的泥土裡一樣,眸中劃過累累傷痕,千瘡百孔,盛滿的卻俱是面前女子的影像,一點一滴,一言一行,一舉手一投足,熾烈而決絕……
心底絞著疼,安若溪迫著自己迎向男人熱望而冷凝的眸子……原諒嗎?淳于焉……這三個字,說來何其簡單?但你真的做得到嗎?
凝眸,目光堪堪落在茫茫崖底……夜風寥寥,將一江昏黃的水波,攪得愈發激昂,撞在陡峭的崖壁上,有如滾滾雷鳴……若是從這裡跳下去……是會粉身碎骨的吧?
唇角漾出一絲笑,慘白的容顏上,似盛放了一朵富麗的牡丹,襯得安若溪明艷不可方物……嬌嫩的唇染了血色,一開一合,輕巧的字眼,便從如蘭的檀口裡,吐將出來,一字一句,說的是:
「想要我原諒你嗎?好……淳于焉……從這裡跳下去……如果你死了……我自然會原諒你……」
男人攫住她的寒眸,有大片大片未明的浮光,剎那間掠開,輕波微瀾,蕩漾著一圈一圈細小漣漪,凝聚,又散開,最後都歸於平靜……
「沐凝汐……你巴不得我死嗎?」
清清冷冷的嗓音,聽不出任何的喜怒哀樂,彷彿問的是再尋常不過的一個問題。
安若溪笑了笑,眉眼浮出層層的艷麗,像漫山遍野開滿的太陽花,如火如荼,綻放出這個季節最後的顏彩……嬌媚軟香的唇瓣,卻只輕掛出三個字:
「你說呢?」
面前男人,寒眸深邃如古潭,幽幽倒映著女子巧笑嫣然,仿若要將她印進他漆黑的瞳仁里,熨帖的安放好,如影隨形,再難捨難離一樣……
安若溪的心,突然咯噔一下。
淳于焉低沉溫淡的嗓音,就在這個時候響起,說的是:
「若我僥倖未死呢?」
他清越的目光,穿過無邊夜色,靜靜懸在她的頭頂,遙如天際暮春寒星,專註而執著,流輝熠熠,像是要就此透進人的魂魄里,傾灑出難以言說的情愫……
安若溪微微將臉容瞥了開,一雙眼睛,落在滔滔江水之上,卻半絲波瀾也無。
「沐凝汐……我所求的不過是一個機會而已……」
涼薄的嘴角,噙著笑,那溶溶笑意,襯著淡淡月色,將淳于焉一張俊朗冷毅的臉容,照的影綽飄然,柔軟的似一匹上好織錦緞……輕淺的話聲,愈見沉沉,幾乎微不可聞,聽來性感而蠱惑:
「若果我死不了……你便要答應我……與我重新開始……安若溪……」
那「安若溪」三個字,似一尾魚一樣,靈活的從男人的口腔里游出來,一不小心便讓人陡生親昵之感,仿若愛侶間,意到濃時,不自覺的呢喃軟語……
眼角,由是一跳,似暗夜裡一朵搖曳的燭花,閃了閃,明光一現,在眸底打了個轉,卻最終又歸於黯淡……唇角攢出一絲渾不在意的笑,安若溪曼聲道:
「你沒死……我便考慮一下……」
她是不信的吧?不信他真的會跳下去……所以才這般的篤定……不過是想看他知難而退而已……但若果真看到了……她也未必開心……安若溪覺得自己像走進了一個怪圈,兜兜轉轉,卻不知究竟在期待著什麼,又在熱望著什麼……
笑意浮在嘴角,尚未散盡,安若溪聽到耳畔,有烈烈風聲,卷著男人熾烈而決絕的話音,一字一句,像半夢半醒間,虛無縹緲的一縷遊絲,似真似假,如夢如幻,聽不分明:
「安若溪……記住你的承諾……」
抬眸,安若溪望向立在崖頭上的一道身影,芝蘭玉樹般的男子,眉眼清冽,氳出萬千光華,絲絛一樣籠在她的身上,仿若歲月悠悠、無限纏綿,都盡數化在這一個眼神里……
天邊陡的壓下重重烏雲,掩了殘月,濃黑的夜,潑墨一傾瀉而出……安若溪睜大了雙眼,看到男人毓秀挺拔的身姿,羽箭一樣,直直向崖高百尺的谷底墜去,他一襲湖藍色的錦袍,被山風灌了滿,衣袂獵獵作響,有如九天之上被貶謫入凡的翩然神祗,穿過浮在半空中的裊裊霧氣,轉瞬之間,便與昏黃的江水融在了一起……隔著數十丈的距離,安若溪恍惚聽到濺起的水花,只施悠悠的打了個轉,便迅即的被洶湧澎湃的浪頭給淹沒了去,奔騰的江水,一遍一遍的撞擊著崖底峭壁,有如千軍萬馬,呼嘯而過,氣勢磅礴,將一切都吞噬在腹中……
安若溪不知道過了多久,時間彷彿停住了,定在男人縱身一躍的那個點,再也不肯往前挪動半分……安若溪靜靜地望著蒼茫江水,彷彿男人清清冷冷的面容,隨時都會從水中浮上來,遠山般的眉峰,斜斜上挑,似笑非笑的睨著她,然後涼薄的唇,一開一合,迫著她重誠守諾,說「你輸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