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7章
但是,沒有……安若溪似等了許久,男人玉立挺拔的身姿,卻依舊不見蹤影……仿若從始至終,這裡只有她一個人的存在……而淳于焉,不過她虛構出來的一場青天白日夢,從來不曾出現過……
山風凜冽,將貼在身上的衣衫吹了皺,寒氣從細膩的肌膚紋理里,透進去,沿著體內四通八達的血管,走遍周身,最後匯聚在那似停頓了的心臟之處,一點一點的漫出去,將安若溪整個人都凍了住,冷冽的溫度,呼嘯著衝撞在口腔里,涼的叫人牙齒都打顫……
安若溪張了張嘴,想將鯁在喉嚨里的「淳于焉」三字歌吐出去,但他們好似有千斤重,墜在她不見天日的靈魂深處,遲遲不肯踏前一步……
沒關係……他若不上來,她便下去找他……是死是活,他總得給她一個交代……
端木謹趕到的時候,正撞上女子恍惚的眉眼,幽幽望著江水浩蕩的崖底,眸里驚惶無措的神色,茫茫然似失卻世間珍寶一般……
她單薄的身形,仿若動了動,如料峭春風裡,振翅欲飛的一隻蝴蝶……
電光火石間,端木謹心思陡震,長臂如刃,死死纏住女子纖細的皓腕,將她幾乎踏出崖頭的腳步,生生拽了回來……
一貫溫潤的嗓音,此時也不由的激起幾分顫抖,端木謹望著面前神情痴惘的女子,心有餘悸,惴慄難安。
安若溪將一雙眼睛睜得貓眼般大,迷怔的看向他,放空的眸子,直到此刻,方才漸漸凝聚開點點的焦距,望望面前的男子,又望望朦朦霧靄掩映下的無盡江水,一張退的血色全無的嘴唇,微微張翕,低啞的嗓音,在口腔里幽幽的打過無數個圈子,織成了薄透的幾個字眼,像沉在一場夢魘之中,自言自語般,說的是:
「他跳下去了……」
唯恐他不明白般,又加了一句:「他跳下去了……」
朗逸的眉角,不能自抑的一跳,端木謹隨著她的目光,落下崖底蒼茫霧靄,瞬間明白了她的話……他本是與那個男人一起追了出來,半路上,馬兒卻突然折墮不行,迫著他停了下來……眼望著淳于焉急急飛掠的身影……他便知道,自己終究還是晚了一步……就像現在,懷中女子,濕透的眸子,明明看向他,但澄澈迷惘的一雙瞳仁里,糾纏入骨的卻是另一個男人的影像……
「我不想他跳下去的……我只是嚇唬他……想讓他知難而退……他真的跳了下去……」
細細碎碎的哽咽,倉皇凄楚的從安若溪的喉間逸出來,無措而茫然,深深的恐懼之中,卻泛出一絲難辨的複雜,水漾的流光,將她精緻的眉眼,浸的清麗無雙……
「謹大哥……你救他……你趕快救他好不好?」
女子一雙沁涼的小手,比這如水寒冷的深夜,還要凍上幾分,像霧一樣虛浮的覆在他的大掌之上,滑膩潮濕的手心,發散著迫切的熱度,與她眸子里驀然跳出來的乞求與絕望,揉在一起,交織如畫,一筆一筆,臨摹的卻仍舊是那個男人……
「沒事的……他不會有事的……」
將心底重重疊疊的悲苦化去,但那些沉厚的炙痛,仍似火燒一樣,漫延在端木謹的四肢百骸,他伸出手去,試圖將女子浮在眼眶裡的晶瑩淚意拭了去,但那如玉的指尖,堪堪提了起,卻不知該如何放低,只僵持在原地,像一把欲落未落的枯葉,所余的不過一道蒼涼的姿態罷了……
小半個時辰之後,端木謹與跟上來的一班影衛,終於從波濤洶湧的江水之中,尋得淳于焉的所在,將他救了上來。
安若溪望著那躺在賓士回宮的馬車之中的男子,他俊朗清越的一張臉容,被江水浸的慘白,如上等的宣紙,鋪展開濃濃詩意,一雙幽深似夜海的寒眸,此刻緊緊闔著,將平日里的一切似真還假的情意,一併關在了眼帘之外,看起來溫潤而柔軟;挺直的鼻樑下,是涼薄的一張唇,唇線輕淡,抿成一縷微淺弧度,彷彿隨時都會從其中吐出漫不經心的字眼……
貼在那光潔飽滿額頭上的錦帕,很快便被汩汩流出的鮮血浸了透,像堆雪一樣的景緻里,盛放的大片大片紅梅,綻開觸目驚心的妖艷……安若溪將懷中的男子,更緊的攬了攬,他堅實冰冷的胸膛,緊緊與她貼在一處,可以感覺到那微弱的心跳聲,一下一下,撞擊成世間最美妙的頻率……
淳于焉……你知道嗎?我騙了你……我說若你死了,我便原諒你……那不是真的……如果你敢死……我這一輩子都不會原諒你……所以,你千萬不能死……我求你……不要有事……
冷月溶溶,灑了一地緞子似的銀光,柔潤而清幽。
安若溪輕巧的踩在青石路上,如一隻躡手躡腳的貓。
「安若溪……你這是想要逃走嗎?」
背後脆生生的一把童聲,偏偏裹著與他年齡不相稱的深沉,若非嗓音中藏也藏不住的那絲絲稚嫩,不經意間,總會有些恍惚,將他與那個人混淆……
安若溪只得堪堪住了腳,掉轉身子的同時,嘴角扯開一抹心虛的訕笑,一雙彎彎的眉眼,對住無邊月色下,那長身玉立,有模有樣的小破孩,端整端整了思緒,這才一本正經的轉移話題道:
「端木無憂……這麼晚了,你還不睡?半夜瞎逛游什麼?著了涼,到時候可別怪大夫逼著你喝那些又苦又澀的湯藥……」
一壁絮絮叨叨的教訓著這突然冒出來的小破孩,安若溪一壁暗自叫苦不迭……出門之前,她明明看著他睡得深沉,怎麼她前腳才踏出房門,他後腳就跟上來了呢?莫非真的是傳說中的母子連心?
「那你這麼半夜不睡,又是為何?」
少年顯然不為所動,固執的繼續著剛才的話題。
安若溪呵呵一笑,嘴巴微微張翕,還沒有來得及出口,便見清風朗月下,端木無憂一雙漆黑的眼珠子,漫不經心的瞅了瞅她,活潑潑的開口道:
「安若溪……別告訴我你背著個包袱……是出來曬月光的?」
咕嚕到嘴邊的話,就這麼硬生生的給逼回了肚子里……安若溪越發覺得,生個太聰明的兒子,並不是件好事……小孩子,還是笨笨的,才可愛嘛……
腦袋有些鈍,安若溪正竭力的找尋著借口,將這件事遮掩過去,恍神間,卻聽得稚子一把清脆的嗓音,含惱帶傷,幽聲道:
「娘親……你這是要丟下無憂和阿爹了嗎?」
這清清淡淡的委屈之語,繞在安若溪耳邊,心頭一軟,眼睛一酸,險些落下淚來。
「娘親怎麼會丟下你呢?」
將那小小的人兒,攬在懷中,眸底漫過大片大片的蒼茫,不安而內疚,安若溪低聲開口道:
「是娘親不好……娘親做了對不起你阿爹的事情……娘親無顏面對你阿爹……所以才打算一個人悄悄的面壁去……」
是她負了謹大哥……淳于焉對她所做的事……將一切都毀了去……就算謹大哥真的不介意……她也無法再裝作什麼都沒有發生,繼續留在他身邊……她已經不配了……她知道自己這樣一走了之,根本於事無補……但現在,她的心,真的很亂……她不知道該如何面對謹大哥,更不知道該如何面對那個男人……以及懷中的稚子……她只能無恥的選擇逃避……
娘親抱住他的身子,彷彿有不能自抑的輕顫逸出來……端木無憂清朗飄逸的一張小臉,不由的微微一皺:
「是因為那個淳安國皇帝嗎?」
他只不過睡了一覺醒來,便聽說那個名諱喚作淳于焉的男子,不知怎的落了崖,撞得頭破血流,昏迷不醒的被人抬了回來……太醫進進出出了三日三夜,好不容易將他從鬼門關救了回來,雖然人還未醒,卻已無生命危險……娘親偏偏又在這個時候說要走……兩者之間有什麼關係嗎?端木無憂實在想不通……
少年一雙遠山青峰般的眉目,不知不覺鎖的更緊了點,細看之下,依稀透著幾分與那個男人神似的風韻……
安若溪但覺一顆心,積雪初溶般,滲出絲絲的悶痛來,一呼一吸,都仿若磨難……下意識的將端木無憂又貼著自己摟了摟,他小小的身子,靠住她的胸膛,熨帖著那茫茫然的心跳之聲,溫暖而真實……
「不關旁人的事……」
斂了斂那些飄蕩的情緒,安若溪盡量裝作無關緊要,解釋道:
「是娘親自己不好……太任性……惹了你阿爹難過……等過幾天……娘親反省好了……自然會回來……沒事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