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十)

(九十)

藍景儀道:「魏前輩不佩劍……根本不是這種原因啊!這些人、這個人——他知道些什麼!就在這裡妄加指責!」

一陣沉沉。

藍思追道:「……沒有人知道的。」

深吸一口氣,他道:「也不能讓人知道的。」

藍景儀道:「為什麼?為什麼不能讓人知道?」

金凌道:「你覺得給人知道了會怎樣?除了一些裝模作樣的惋惜風言,然後有更多的人盯上他、對他再無忌憚之心,還會有什麼?」

藍景儀道:「……為什麼人心會壞到這種地步?!」

是啊,為何人心會淪落到這種地步?

自己為何無論如何不肯說出真相?究竟是純粹的桀驁、不想給人看輕,還是預料到了說出來只有不利?

魏無羨嘆了口氣,其餘諸人臉上儘是沉沉。

半晌,金子軒乾巴巴道:「子勛實在太不知禮了。」

——半晌,金子勛終於回過神來,大喝一聲:「魏無羨!不過一個家僕之子,你也太猖狂了!!!」

魏無羨神情微冷道:「金公子,你最好讓你家裡人好好管教這個——不然就別怪魏某人哪天越俎代庖了!」

金子軒咬牙道:「這個自然。」

魏無羨這一聲「金公子」,可見他當真被觸怒極深了。

——聽到那四個字,藍忘機目光一凝,魏無羨瞳孔驟縮,右手似乎就要扶上陳情了。正當空氣中滿是火·藥味,一觸即發,忽然一人道:「阿羨!」

藍景儀道:「家僕之子?瞧不起魏前輩出身嗎?!他就是出身世家,又有什麼高貴了?!」

藍思追的臉上是一片壓抑的平靜,緩緩道:「即便出身世家,也不意味著可以隨便輕賤別人,有的人即使出身稍次一籌,無論品貌才德,卻也都比前者高出得多了。」

金子軒臉上霎時有如火燒。

魏無羨神情不自覺緩和下來,輕輕笑道:「思追不開口則已,一開口,就是不得了啊。」

藍忘機淡聲道:「嗯。」

「江厭離」婉拒了金夫人的勸阻,讓「魏無羨」站到了自己身後,向金子勛等人一禮。

藍景儀道:「小金夫人這——」這是要對他們低頭?!

怎麼可以!

藍思追道:「景儀,全都讀完了再說話。」

見「江厭離」當真順著他們的意思道了歉,金子勛等人皆是得意不止,江澄冷冷哼道:「什麼時候,我雲夢江氏與蘭陵金氏情同手足了?他是什麼人,也能代兩家家主說話?」

——金子勛哈哈道:「江姑娘真是大方得體,明白事理。您師弟乾的事的確是大大的不妥,也確實添了不少麻煩。不過既然你知道不妥,看在江姑娘和江宗主的面子上,道歉就不必了,雲夢江氏和蘭陵金氏兩家原本便情同手足嘛。」

他本來要說的還要更不客氣,直接就要問「他是個什麼東西,也配得上看本宗主的面子」,但想到兩家日後多半還是要結為姻親,總算稍微委婉了幾分。

即便如此,金子軒的臉色也夠難看了。

——江厭離一躬鞠完,直起身來,又認真地道:「可是,縱然我沒參加過圍獵,有一點卻是知道的——古往今來的歷代圍獵,從未聽過有一條規矩,是不允許一個人獵得太多。」

——一圈人臉上得意的笑容還沒剎住便凝固了。

只要稍一想象這場面是多麼滑稽,魏無羨就忍不住哈哈笑出聲來。

金子軒的神情本來應該更難看,卻因為說話的人是「江厭離」,稍微心平氣和了幾分,甚至是抱著一種「破罐子破摔」的心態,欣賞起心上人的處事來了。

——江厭離道:「所以,您說阿羨不守規矩,不守的究竟是哪一條規矩?」

一席話說得金子勛這等狂徒也無話可說,本來該是值得高興,江厭離卻是輕輕嘆了口氣。

——金子勛臉色發青,卻沒出聲反駁。原因有二,第一,他從沒見過江厭離站出來說話,不好把握回應分寸,金夫人和江澄都對江厭離看重非常,他不敢隨意衝撞,第二,則是追究起來——還真找不出這條規矩!

她出神地想著:只憑我自己,還是不夠叫人正視啊。

——這時,人群中有人忍不住了。在這種時候,姚宗主總是第一個跳出來的,他道:「江姑娘,你這麼說就不對了。有些規矩雖然沒有寫出來,但大家心裡都是清楚的,並且都很遵守這個規矩。」

藍景儀道:「姚宗主?總是第一個跳出來?誰啊……哦!亂葬崗上那個!無冤無仇卻要找魏前輩麻煩的!」

魏無羨「噗嗤」一聲,道:「這種貨色,難為景儀還要想著他是誰了。」

他越想越是好笑,忍不住道:「百鳳山圍獵時如此,到十幾年後亂葬崗上還和我沒仇,哈,怎麼那什麼窮奇道截殺和血洗不夜天沒他這一份血債呢?莫不是每一次都第一個跳出來,再第一個逃回去?」

聶懷桑道:「說不定就真像魏兄說的一樣呢!」

孟瑤淡淡一笑道:「陳詞時越是慷慨激昂、義憤填膺,真到大敵當前,恐怕也就退縮得越快越遠。」

聶明玦微微蹙眉,道:「這樣說話,可有憑據?」

聶懷桑也道:「對啊,雖然像他這樣的人不在少數,但孟瑤你也不能把所有人都一竿子打死吧?」

孟瑤道:「我自然不是一竿子將人全都打死,但當真有擔當的人往往不會多說,魏公子、含光君不就是如此?聶宗主在戰場上一往無前,可曾如這位姚宗主一般賣弄唇舌、煽動人心?不至於所有人都如此,也總有泰半。」

聶明玦正蹙眉深思,魏無羨插口道:「哎孟兄,雖然你說的是很有道理……但我當真不是話少的人啊?」

孟瑤道:「魏公子素日里話的確不少,但當真要做什麼的時候,卻是一貫不會多說的。」

察覺到他眼神有意無意地掃過一周,魏無羨神情一滯,不再說了。

有姚宗主起頭,他身後的修士也你一言我一語地喊了起來,「江厭離」按住了要說話的「魏無羨」,再次開口。

——江厭離道:「可是……別人獵不到,並不是他的錯啊。……圍獵不是只關乎實力嗎?就算鬼類已無,不是還有剩下的妖類和怪類嗎?就算他不佔走那三分之一,甚至不參加圍獵會,獵不到的人,也還是獵不到啊。阿羨所用的法子雖和別人不一樣,但也是他修鍊出來的本事。總不能因為旁人無緣那三分之一的獵物,就說他是邪魔歪道吧。」

讀到這裡,藍景儀不由嘿嘿然笑道:「可不,小金夫人當然是大方得體、明白事理!」

金凌「哼」了一聲,臉上神情很有些驕傲。

橫豎金子勛和他不熟,蘭陵金氏上下也沒講過什麼同氣連枝,他親侄子金闡還和自己一貫不對付,看此人出醜,他只覺得對自家阿娘與有榮焉!

孟瑤道:「先禮後兵,江姑娘高明。」

——江厭離又道:「況且,圍獵是圍獵,又為何要拿家教說事?阿羨是我雲夢江氏的子弟,同我姐弟二人一齊長大,情逾手足。對他脫口而出『家僕之子』,恕我不能接受。因此……」

——她挺直了腰,揚聲道:「還希望金子勛公子,能向我雲夢江氏的魏無羨,道歉!」

江厭離道:「孟公子謬讚。」

頓了頓,她苦笑道:「況且,這位金子勛公子是低不得頭的,『我』怕是也心知肚明,不能指望他當真會道歉。」

——倘若此刻說這話的不是江厭離,而是隨便一個其他什麼人,只怕金子勛早就一掌打去了。他臉色烏青,閉口不語。江厭離也靜靜地盯著他,絕不轉移目光……江厭離輕聲道:「夫人,阿羨是我弟弟,旁人辱他,於我而言,不是小事。」

魏無羨道:「師姐駁了他的臉面就夠了,誰稀罕這小子那一句不情不願的道歉?」

江厭離本不是強硬的人,可以說從來沒有與人紅過臉發過脾氣,為了他站出來,已經是十分不易,金子勛說到底是金家嫡系,她又有什麼手段,能當真壓著對方道歉?

橫豎他一向不怎麼在意這些口舌,江厭離將對方駁到無話可說,就已經夠了。

江厭離搖了搖頭,沒有說什麼。

幾人正僵持不下,藍曦臣與金光瑤御劍而來。

金子軒臉上又有些掛不住了。

——他一來,兩人心頭憋屈的怒火都在頃刻之間找到了發泄對象。金光瑤甫一落地,金夫人便罵道:「你還笑!出了這樣大的事,你怎麼還好意思笑!這就是你操辦的圍獵會,廢物!」

藍景儀道:「斂芳尊這有點慘啊……他明明什麼都沒做錯,為什麼要平白挨罵?乾脆不要來才好呢。」

藍思追搖頭道:「斂芳尊若是不來,等金老夫人再想起他來,只有追究得更狠。」

金凌在一旁沉默不語。

一個是幼年時疼愛自己的親祖母,一個是待他極好的小叔叔,他站在哪一邊,都只有難受。

——金光瑤一貫都是這樣的一張笑臉,誰知剛來便被罵了個狗血淋頭,忙收斂笑容,老老實實道:「母親,究竟怎麼了?」

——金夫人乜眼道:「究竟怎麼了你不會自己看?你不是挺會察言觀色的嗎?」

金子軒臉上一陣青青白白,憋了又憋,終於還是道:「孟瑤……」

孟瑤道:「金公子不必多說。」

金子軒一噎,只聽他繼續道:「令堂與我本來沒什麼恩義,不喜歡我也是理所應當。而『我』既然操辦了百鳳山的圍獵,出了岔漏,就該擔著——在其位謀其政,換了什麼人,都該是一樣的。」

金子勛趁機沖著「獵物不夠」發難,將道歉之事矇混了過去,「藍曦臣」不知前面還有那麼一段插曲,只叫諸人少安毋躁,前者發不成火,索性摔弓退出。

藍景儀「嘁」了一聲,道:「摔什麼弓箭啊,就算他箭法不濟,拿好好的弓箭發泄什麼?」

藍思追道:「景儀。」

魏無羨懶洋洋笑道:「景儀小朋友說的對,弓箭多無辜啊?」

金子軒深吸一口氣,心知藍景儀也好、魏無羨也罷,除了沒給人留臉,一個字也沒有說錯,一腔憋屈的怒火便只有沖著人不在這裡的金子勛而去。

場面亂成一團,眼見道歉是徹底沒了指望,「江厭離」向金夫人告了一聲罪,婉拒了對方叫金子軒相送的提議,便要與魏無羨一起離開。

藍景儀忽然「呃」了一聲。

金凌道:「你呃什麼呃?」

藍景儀道:「也沒什麼。」

他心道:只是覺得金老夫人這拖著小金夫人不讓走的樣子,有點……

——他與江厭離一同微一欠身,轉身欲離去,金夫人死命拖著江厭離的手不讓她走,正拉拉扯扯間,忽然,金子軒奔了出來,大聲喊道:「江姑娘!!!」

有點什麼,藍景儀終歸是沒想出來。

——金子軒又喊道:「不是的江姑娘!!!」

——這下可無論如何也裝不了沒聽到了,魏無羨只得和江厭離一起回頭……金子軒搶了幾步,似乎想追上來,又停住了,遠遠站在原地,喘了幾口氣,額頭青筋暴起。

——半晌,他突然大吼道:「不是的江姑娘!不是我母親!不是她的意思!不勉強,我一點都不勉強!!」

——憋了片刻,他咆哮道:「是我!是我自己!是我自己想要你來的!!!」

「……」

「……」

「……」

須臾,魏無羨道:「哦豁。」

金子軒:「……」

——吼完這幾句,金子軒一張白皙的臉霎時變成了幾欲滴血的鮮紅色。

——他踉踉蹌蹌後退幾步,扶著一棵樹才站穩,抬頭一看,愣住了,像是剛剛才發現這裡還有很多人,才想起自己當著這麼多人的面說了什麼話,獃滯了好長一陣,突然反應過來,大叫一聲,拔腿狂奔而去。

魏無羨皮笑肉不笑道:「這個場面,很眼熟嘛。」

金子軒:「……」

他看起來快要無地自容了。

江厭離低著頭,肩膀抖了抖,才輕輕道:「阿羨,好了。」

魏無羨撇撇嘴。

金子軒似乎憋了又憋,好不容易才穩住了,頗有些垂頭喪氣道:「江姑娘,對不起……我不該跑的。」

江厭離的肩膀又抖了抖,仍是低頭道:「金公子,無須在意。」

——半晌靜默,金夫人大怒,道:「這個蠢貨!你跑什麼!」……朝金子軒逃跑的方向邊追邊喊。魏無羨也是萬萬沒想到會有這樣的發展,被這麼一鬧,只覺哭笑不得,道:「他搞什麼鬼!師姐,我們走吧。」

——江厭離怔了怔,點點頭。魏無羨對藍忘機揮揮手,道:「藍湛,走了啊。」

前面半晌靜默,藍景儀道:「金前輩這場剖白,可真是……驚天動地。」

金凌道:「你給我閉嘴。」

藍景儀「哦」了一聲,又道:「魏前輩居然還記得對含光君道別……」

魏無羨:「……」

他忍不住道:「真是!我是那種人嗎?!」

※※※※※※※※※※※※※※※※※※※※

在這裡需要說明一點,其實原作虞三娘還真沒說過「家僕之子」,她從來都是對著自己的兒女含沙射影:不過是一個婢女家僕、你又不是別人的家僕!

除了魏無羨自稱「家僕之子」,第一個說出這個詞的人是金子勛。

所以也請不要指責江楓眠沒有在「虞紫鳶污衊魏長澤是家僕」時,不澄清魏長澤的身份了,這個情境本身就不存在,又談何澄不澄清呢?

若江楓眠真的說一句,長澤不是家僕,虞紫鳶怕是要來勁兒:怎麼?我說過那個誰是家僕了嗎?江宗主可真是在意啊!巴拉巴拉。

魏長澤和藏色遠走高飛之後,他的身份毋庸置疑,已經變更為散修。

所以虞紫鳶也只能含沙射影而已,直說了,她以後也就別想逞這個嘴上痛快了。

金子勛就是沒腦子直接說了家僕之子,於是他就被江厭離給懟了。

其實我覺得金子軒能被拒后再當場喊出來「是我自己想讓你來的」,江厭離這一場先禮後兵,也有加成。

說江厭離沒要到道歉就走了,是事實,覺得有什麼沒什麼都要看各自的觀念。但要說她是因為金子軒的表白才把道歉的事情拋諸腦後的,並不是這樣。感謝在2020-08-1323:34:15~2020-08-1423:49:35期間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營養液的小天使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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