返璞歸真
長孫綾將軒轅劍帶回南柯,對於蘇覆而言,自然是錦上添花。
鎮國之寶在手,不僅勝券多了幾分,軍中士氣也是大振。
但是還有一樁事亟待解決。
軒轅劍在戰前必須進行血祭,賦上劍魂。祭劍者,須甘心情願,忠君愛國。
想找到一個人心甘情願往煉爐里跳本就艱難,更何況還要忠君愛國,血統也不能過於低賤。
因此事徘徊不前已久,連帶著其他行程也一併耽擱了下來。
布事的公告已在城門前掛了許久,卻遲遲沒有人揭榜。
蘇覆心中也是紛爭不斷。
這些年來,軒轅劍的神話傳奇早就超越了它本身的意義。
在百姓心中,洪澇旱災皆與其息息相關。
倘若沒有血祭,絕不能輕易動用軒轅劍,否則定會引起民怨。
可若是輕易放棄軒轅劍,又會引得軍心不穩。
正當此事在朝臣口中起伏不定時,有一個人站出來說她甘心情願祭劍。
在肅穆莊嚴的朝堂門前,長孫綾逆著光走來。暮色蒼茫下,只能依稀看清她的輪廓。
她說話時,已不再有當年意氣風發的銳氣,只是沉靜。
蘇覆斷然拒絕。
長孫綾的身份雖適合,但依舊不妥。
這些年,他們見面便是冤家。但他也是她的師妹,他不能讓她涉這個險。
更何況,玄桀不會接受。
這軒轅劍本是玄桀所贈,於南柯已是有恩。他不能再失去長孫綾了。
但是長孫綾很是堅持。
她抱著孩子,蒼白的面容上已不見多少血色:
「我這一生都活在仇恨的陰影里,費盡心機,最後卻一無所有。可至此,也未能為父母雪恨。只要能戰勝東夷,我死而無憾。」
蘇覆出言阻攔:
「不行。戰勝東夷可以有很多種途徑,沒有必要讓你涉險。而且,玄桀也不會答應的。」
長孫綾輕輕搖頭,聲音清潤,唯有眼眸中隱隱透漏出微許蒼涼神色:
「我意已決,你們不必阻攔。而且,我的病不會好了,本就支撐不了多少時日。
能殉國而死,倘若我父母在天有靈也一定會欣慰。只有一事相求。」
她微微低眉,望著懷中沉睡的孩子,神情有些動容:
「這是我和玄桀的女兒。我以前沒有告訴他,也沒有為這個孩子取一個名字。
但是我死後,我還是希望,這個孩子可以生活在她父親身邊。」
以長孫綾的性子,她一旦做了決定,誰都攔不住她。
次日。
在離煉劍爐還有十丈遠的時候,蘇覆都能感受到撲面而來的灼熱。
知道攔不住她,可這樣的氣氛還是與他所想的相去甚遠。
他很後悔,昨日應該堅持己見,拒絕她。
「師妹,回來。」
隔了這麼多年,他第一次當眾喊她師妹。
可是長孫綾似乎沒有聽見一般,絲毫不後悔,她神色平靜的如一潭靜水。
所有人都提心弔膽的望著她。甚至有人懷疑,在這樣的場面下,她或許會畏懼,會退卻,會後悔。
然而都沒有。
就是因為過多的僥倖與懷疑衝擊了眾人的理智,所有人都覺得她會臨陣脫逃。
直到長孫綾縱身一躍的時候,眾人才回到了眼前的現實,幾乎反應不過來。
蘇覆瞬間睜大了眼睛,驚叫出聲:「回來!」
就在要墜入熔爐的那一刻,長孫綾依舊無怨無悔。
在最後的時刻,煙若那酣暢淋漓的一席話似乎還在耳邊迴響。她所有的自尊與驕傲都不堪一擊,所有深藏在內心想法都在那一日被人一語道破。
她赴往這塵世一趟,如同過客,就是看一場花謝與凋零。
只是有些愧疚,還有一個人曾對她那樣好,卻被她辜負了。
他的深情,以及設想過的與她所有美好未來,終究成了夢幻泡影。
-
蘇覆沒有刻意隱瞞長孫綾祭劍的消息。不日之後,玄桀就聽聞了此事。
玄桀又驚又怒,這都在蘇覆的預料之中。
當守城的將軍倉皇前來稟報蘇覆時,蘇覆依舊淡然:「是玄桀?」
「是。」
「帶了多少人馬?」蘇覆問。
東邪之所以在玄桀手上權勢更為煊赫,就是因為手下有很多軍隊,甘願效忠於他,是虎狼之師。
守將道:「只帶了幾位親信。」
蘇覆與楚敘舟幾乎是同時抬眸,雙眸中是掩不住的訝異。
蘇覆急急起身:「迎他進來!」
玄桀的情緒很激動,雙眼布滿血絲。一進宮門,便厲聲詰問道:「阿綾呢?她在哪?」
場上所有人都沉默了。
只有玄桀依舊喃喃:「阿綾呢?」
他眼角帶著淚意。其實他心裡是清楚的,可還是不甘心的要問一問。
最後,還是蘇覆回首吩咐了身後下屬幾句。
玄桀沒有等到長孫綾。
宮門推開的時候,玄桀轉身望去,他目光所及之處,是宮人抱著一個孩子前來。
那是一個很漂亮的女嬰,肌膚雪白,睜著一雙靈動的眼睛,新奇的四處張望,胳膊上還套著一個鑲金的黑玉鐲子。
蘇覆靜靜道:「這是她和你的孩子,她此前沒有告訴你。她走之前,讓我轉告你,為這個孩子取一個名字。」
玄桀幾乎是顫抖的接過那個孩子。
他此前從沒有預料過這個孩子的存在,卻一見如故。
孩子還不懂得失去母親的痛苦。她這玄桀懷裡,一會張開雙臂,一會含著手指吃吃的笑。
'咯咯'的笑聲在沉寂悲涼的大殿中盪迭。
這笑聲彷彿有著驚人的能力,在大殿中渲染不息。
那一刻,他決定要給他們的孩子取名叫歡歡,玄歡。
歡歡的眼眉很像他,笑起來的時候卻又都是阿綾的影子。
在他生命最黑暗的時候,這個孩子出現了,這是阿綾對他生命的最後一次救贖。
這一生他歷經風霜雨雪,但在此刻仍覺人間值得。歡歡於他,是生命的延續。
「爹。娘。」
歡歡在咿呀中亂叫了幾聲,自顧自的開心起來。
玄桀抱住她,又一次濕了眼角,輕輕呢喃道:「是你娘教你的,是不是?」
蘇覆將軒轅劍從錦盒中取出,交給玄桀:「這原本就是你的。現在還給你,也是物歸原主。」
朝臣上下震愕不已,卻無人敢妄言。
玄桀乾澀道:「謝謝。」
劍柄上還有些溫熱,像是她的溫度。
玄桀離開后,那些朝臣們議論紛紛:
「相國大人,他是亂臣賊子,你怎麼能將國之重器交到他手上啊!」
「就是。萬一他聯合東夷倒打一耙,我們豈不是要遭殃了。」
蘇覆沒有理會他們,只是側目問楚敘舟道:「你意下如何?」
楚敘舟冷靜道:「長孫綾與東夷有深仇大恨,僅憑這一點,玄桀就不可能依附東夷。玄桀重情義,又是軒轅劍的原主,來日我們討伐東夷,他必定鼎力相助。」
蘇覆贊同的點頭,遺憾道:「可惜了他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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玄桀將這個孩子帶回東邪是意外的。其實很多人並不喜歡長孫綾,在私下裡對她非議甚多。
包括玄桀的親信——左旭。
玄桀靠在椅上,像是要麻痹自己一般,酒一壇一壇的灌進去。
他還記得,第一次遇到她的時候,她潑了自己一身的水,卻毫不害怕,神清氣爽的對他笑。
她笑的時候像朗月入懷,總是神采飛揚,與眾不同的美。
那個時候,他就覺得,這個姑娘,好像是天上來的。
後來,她又對他那麼好。
她會關心他身上的傷疤,聽他以前的故事。別人誤會他的時候,只有她肯相信他。
他罔顧倫常喜歡她。
就算她後來對他冷淡了,他還是那麼喜歡她。
玄桀痛苦的用手撐著額頭,閉了眼似乎是要抑制住眼淚。
左旭跟著玄桀這樣久,出生入死。
他不明白。
在戰場上的時候,刀子刺在玄桀身上,那麼深的傷口,玄桀都沒有說過半個'疼'字。現在為什麼要這樣。
他看不下去,急急勸道:
「少主。您何必一定要為了這麼個女人難過,她根本不值得您為她這樣。是她誤了您,才害的您走向邪道!」
玄桀的聲音已經哽咽:
「左旭,我知道別人怎樣想我,暴虐,愚蠢,為了一個女人自毀前程。但是我不在乎,也不後悔。
因為在我眾叛親離的時候,她選擇了相信我。不論最後結果如何,我都不想詆毀曾經擁有過的美好。」
左旭神色有些動容,也不知道該說什麼好。
玄桀彷彿陷入深不見底的悲傷:
「唯一讓我遺憾的,就是阿綾有一次問我,如果命運可以選擇的話,我會不會放棄她。
她那麼堅強驕傲的人,第一次那麼卑微。只有那麼一次,可我沒有回答。
如果再給我一次機會,我一定說不會。
我知道她不是完美的,她也有缺陷,但她是那個時候,唯一能給我希望的人。」
大概很多人都會覺得長孫綾才是將玄桀推向深淵的罪魁禍首。
其實不是這樣,返璞歸真后才發現,她是他最後的救贖。不是因為得到她才走向墮落,而是因為失去她才墜入深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