剋星
二嬸仍在哭天搶地,嘴裡罵著些連鄉親們都聽不下去的話。
二叔站在一旁,臉色如淬了寒冰,蒼白得不像話。
阿桂知道,二叔二嬸就這麼一個女兒,痛失愛女,於他們著實是巨大的打擊。
只是也沒想到,二嬸罵出來的話如此難聽,而二叔……也放任二嬸罵著。
小花去世,阿桂也很難過。
可她實在不明白,這如何能怪到她身上來。
更何況,給小花治病的銀錢,還是二叔二嬸通過「賣」了她換來的。
他們如何有臉,現在這樣責怪於她。
阿桂的唇瓣抿成一條線,靜靜坐在原地,雙瞳如琥珀一般澄澈。
鄉親們都是瞧著她長大的,這會兒更是望而生憐。
二嬸罵得不解恨,又見周圍鄉親們的眼神,更是氣不打一處來。
從阿桂來南馬村起便是這樣,彷彿阿桂就該吃該喝她家的,而她不該打不該罵,更不該說一句重話。
所有人都向著阿桂,也不知道阿桂給這些人灌了什麼迷魂湯。
二嬸坐起來,哭嚎著拍著地面,指尖顫抖指著阿桂大罵,「……你這個沒皮沒臉的喪門星!白眼狼!為何不能讓你代替我家小花去死!!!我家小花那麼可愛!老天不長眼吶!」
「……你個天煞孤星!你不回來小花還好好的!」
「從前也是這樣,你娘原本還好生生的,你和她睡一晚,就把你娘剋死了啊!」
「再說說最疼你的老三!他去打仗好幾年了!一封家書都沒送回來啊!估計早被你剋死在戰場上了吧!」
「還有那你去沖喜的方秀才也死了!也是被你這剋星給活活剋死的!」
二嬸一一數著,聲音愈發尖銳,伸手薅過來。
阿桂沒料到二嬸會動手,避之不及,額角被二嬸的指甲劃破了一個小口子,冷風一激,生疼刺骨。
她連忙站起來,捂著額角跑走。
二叔終於出聲,在後頭大喊,「阿桂!你去哪兒?這竹筐你還沒背呢!」
阿桂咬著唇,眼角泛紅,心頭卻冷笑。
可去他的竹筐吧!
阿桂跑離了隊伍,進了林子里。
方才奔跑時灌進喉嚨的風割得嗓子生疼。
她眼角泛紅,脊背像是不堪重負般微微彎著。
不止是因為額角的疼讓她鼻子酸脹,而是心頭的寒,因為二嬸說的那些話。
在驢車上離開南馬村的那天,她告訴自己,從此便是孤身一人,再無二叔二嬸這樣的親人。
可到底血脈連心,重新逃難時見到他們,她還想著若是能從二叔二嬸那拿回銀子還給方喻同,那沖喜這事她可以權當沒發生過。
二叔二嬸,還是她的親人。
是她在這世上,僅剩的幾個親人。
原來,她還是太天真。
更何況,二嬸說的一句句話,都如同一把尖刀,在她心上剜著。
難道世上真有天煞孤星這一說?
不然為何她身邊的人,都會一個個離她而去……
阿桂扶著樹榦蹲下來,眼睛潤上瀲灧的水色,似寶石的琥珀眼瞳像是蒙上了一層水光。
她使勁眨了眨,從臉頰滑落的是連成了珠子似的雨水。
她沒有哭。
忽然身後傳來腳步聲,踩在濕漉漉的樹葉上。
方喻同熟悉的嗓音在她身後響起,「你別聽你二嬸說的話,你不是剋星。」
阿桂喉嚨發緊,緩緩回過頭去,攥著袖口的指尖用力到泛白。
「……可我爹娘,我三叔還有你爹,小花都——」
方喻同板著臉打斷了她的話,「你爹娘三叔我不知道是怎麼回事,但我知道我爹肯定不是你剋死的。」
「大夫早就說了,他活不了幾日,和你有何干係?」方喻同輕哼一聲,「你這人就是這樣,什麼事都愛往身上攬。」
阿桂咬著唇,沒有接話。
方喻同又咬牙說道:「難不成你二嬸胡謅幾句,你就信了?若你是剋星,這幾日我們都在一塊,為何我還好好的?」
阿桂垂在身側的指尖顫了顫,眼眶發紅。
「我看吶,你二嬸就是故意瞎說,想趕你走!怕小花沒了,不用再拿銀子治病,你會找她要回那三十兩銀子!」方喻同攛掇道,「你現在胡思亂想,倒不如去幫我把銀子要回來!」
阿桂隱有一愣,半晌,眉心重新舒展開,「好,我們趕緊追上他們,不能讓她如願!」
她快步走開,方喻同也緊跟上去。
他看著她漸漸恢復正常的神色,悄悄鬆了一口氣,重新翹起嘴角,扯了根路邊的雜草,叼在嘴裡咂著。
……
阿桂重新追上南馬村的隊伍時,二叔二嬸仍舊在最後面跟著。
小花似乎被他們埋了,因為二叔背後背著的,換成了昨晚他原本打算讓阿桂背著的那個竹筐。
看到阿桂再次出現,二嬸同樣沒給她什麼好臉色看,只是也不再如之前那般歇斯底里,只是翻著白眼冷嗤道:「你又來做什麼?」
阿桂彷彿什麼都沒發生過,神色溫和,柔聲道:「二嬸,你竹筐里背的東西太重,我幫您拿一些吧。」
她伸手過去,二嬸卻反應激烈,推搡道:「你做什麼?你安的什麼心?!」
阿桂咬著唇,歉疚道:「二嬸,是我的錯,若我能早些嫁去沖喜,你和二叔就能早些帶小花去看病了…小花是我一手帶大的妹妹,她如今…我也很難過。」
二嬸冷笑道:「別跟這兒貓哭耗子假慈悲!如果不是你這個天煞孤星,我家小花根本不用受這麼多的苦!我悔啊!我當初就是豬油蒙了心腦子進了水!才看你小小年紀沒了爹娘多可憐,把你接來養著!」
阿桂眼底閃過陰霾,唇角翹起發苦的笑意,「二嬸,我很感激你和二叔的養育之恩,以後你和二叔把我當女兒,我會孝順你們的。」
二嬸又刺了阿桂幾句。
可阿桂一直打不還手罵不還口的,可勁兒地求她原諒。
旁邊一道走的鄉親們都聽不下去了,七嘴八舌地勸阿桂,讓她莫再熱臉貼人家的冷屁股。
再說了,跟著她二叔二嬸有什麼好的?
活兒都她干,好處她一概沒有,吃不飽穿不暖的。
這些年,大家早都看不下去了。
你一句我一嘴的,二嬸聽得越發煩躁。
她正要耍潑罵人,阿桂卻向著她說話,一臉小心翼翼地跟鄉親們說道:「謝謝各位叔嬸,可我知道,二叔二嬸這些年也是真心待我的,只是家中窮困,才苦了我一些。你們不要再說我二叔二嬸的壞話了,他們不是你們口中的那種人。」
鄉親們聽得直搖頭,這阿桂,實在是太傻太老實了一些。
二嬸也壓了壓嘴角,輕咳一聲道:「罷,方才確實是二嬸口不擇言,若…若你沒放在心上,那自然最好。」
「二嬸,我們都是一家人,我怎會怪你?」阿桂彎起唇,琥珀色的漂亮眼眸里,皆是溫和的笑意。
二嬸看著,晃了晃神,也跟著笑起來。
這些年都沒注意,這丫頭長得確實越發像她娘,要是再長大一些,那腰肢臉蛋,不知要迷倒多少男人。
之前把她嫁給方秀才沖喜,只賣了三十兩銀子,現在想想,真不划算。
聽說開州那地方青樓多,富商也多。
把這丫頭喂胖些,等她有肉的地方都長了肉,再賣到……
咳咳,定是一筆好買賣,能賺不少銀子!
轉眼間,二嬸便有了新的盤算。
至於和阿桂是親人?
呵,自她認定是阿桂剋死了她的女兒之後,兩人就不再是親人,而是仇人!
……
阿桂應允著幫二嬸背些竹筐里的東西,並不是客套話。
二嬸也樂得輕鬆,將自個兒竹筐里一大半的東西都給阿桂背著,只恨阿桂力氣小,不能再多背一些東西。
方喻同看得直咬牙,他很不理解阿桂的做法,這和「認賊作父」有何區別?
可阿桂卻將他揪過來,朝二嬸說道:「二嬸,您再分點兒給他背吧,別看他人小,其實力氣也大,更何況,昨兒他還吃了您兩個粢米飯糰,哪能光吃不幹活?」
二嬸看到方喻同,確實氣得牙癢。
本想先打他一頓,可阿桂卻攔下,說這小孩從小被方秀才慣大的,沒挨過打,隨便打兩下便容易打壞,那就不能使喚了。
二嬸想了想,逃難時還是多背些家當重要。
以後想要教訓他,機會多的是。
二嬸是個好吃懶做的,阿桂再了解不過。
所以二嬸將身上的東西往方喻同背後的竹筐里放,直到壓得方喻同直不起身來,也在阿桂的預料之中。
這樣一番折騰下來,阿桂和方喻同的脊背都被壓彎,背上了比自個兒還要重的行囊。
而二嬸,則挎著個小包袱,輕輕鬆鬆走在兩人前頭,時不時還要回頭催促一句,讓他們走快些。
方喻同牙都快咬碎,一邊走,一邊鬱悶地看著阿桂。
他不想背這些,可他怕阿桂扇他巴掌,也怕阿桂不幫他要銀子回來。
早知道,他就不去安慰她了。
反正她蠢得很,不僅跟壞人認錯,還幫壞人做事,而且還害得他也要一起。
真是氣死他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