難民
阿桂步履匆匆折返,一顆心提到了嗓子眼兒。
遙遙看到方喻同正站在檐下百無聊賴地用腳尖划著前方的小水窪,她一顆心回到胸腔,卻依舊劇烈跳動著。
方喻同終於等到她,漆黑的瞳眸映著她快步走來的身影,下頜微微繃緊,隱含期待。
「尋回來了嗎?」方喻同迫不及待地問她。
阿桂不答,卻伸手抹了一把泥巴在他臉上。
方喻同綳起臉:……?
阿桂視線落到方喻同的臉上,半晌,輕輕笑道:「如今這樣,倒是順眼多了。」
臉上髒兮兮的,倒把他蒼白的病容都掩蓋了下去。
方喻同的臉色越發緊繃,盯著她的漆黑瞳眸透著不悅。
阿桂轉了轉身子,露出身後背著的小包袱,「銀子尋回來了,走吧,方才答應過你,去這小飯館吃一頓好的。」
她抬腳走了兩步,跨進小飯館的門。
那店內的小二見到阿桂她們兩個難民小孩進來,臉色驟然一變,正要厲色攔住她們,卻見阿桂掏出一錠銀元寶,在手裡甩著,「帶我們去雅間。」
店小二的臉色也變得十分快,立刻熱情笑道:「好嘞!兩位客官裡面請!」
這小飯館不大,雅間只有二三,但一進去倒也還算雅緻,一道花鳥墨畫屏風隔著,擺著乾淨整齊的桌椅,窗明几淨。
阿桂和方喻同各坐了方桌一邊,小二手腳輕快地遞上竹簡菜單,想到這兩小孩可能不識字,又道:「我來給二位客官解釋一下吧,這第一欄是——」
「不必,我識字。」阿桂輕聲打斷,翻著逐漸,
她六歲前跟著她娘學了不少字,後來三叔在,又教了她許多。
說起來,三叔也中過秀才,後來棄筆從戎,又是另一番緣由……
罷,說來話長,阿桂收回思緒,看向方喻同,「你有何想吃的?我瞧瞧這上頭有沒有。」
方喻同似是不甘示弱,撇撇嘴道:「我也識字,我自個兒看。」
方喻同認字自然是他爹方秀才教的,在村裡,就連許多大人也都目不識丁,方喻同時常因他認識許多字而感到驕傲。
原本還想趁著點菜的時候跟阿桂炫耀一番,沒料到卻被她搶了先。
他鬱悶地抿了一口茶水,罷。
阿桂倒是沒想方喻同這麼多,既然他認字,她便只看了一個菜,然後將竹簡遞給方喻同,「我先點一個小蔥燒豆腐,你再自個兒挑喜歡的。」
雖然她們身上有二十多兩銀子,但阿桂素來勤儉持家,自然不肯鋪張浪費。
現下能吃一頓飽飯就已知足,更何況是坐在這樣乾淨溫暖的小飯館里。
她不拘於要吃多山珍海味的菜。
方喻同也是窮慣了,指尖在竹筒上劃了一圈,點道:「那就小蔥燒豆腐再加一碟清灼菜心,夠了。」
店小二:……見過摳的,沒見過兩個這麼摳的。
他臉上熱情招待的笑容霎時退去,從方喻同面前毫不客氣地收回竹筒,嫌棄了一番他們衣衫襤褸連帶著點菜都透出的窮酸之後,便氣沖衝去廚房報菜名兒了。
雅間重新安靜下來,阿桂卻和方喻同相視一笑,有了難得的默契。
「等以後安定下來,咱們再去吃一頓好的。」阿桂摸了摸鼻尖,有些慚愧。
明明剛剛走進小飯館時,已經決定了要大快朵頤,可看到竹筒上那一道道菜名後綴著的標價,她卻是暗自咽咽口水,攥緊了手中的小包袱。
這二十兩銀子看似能吃一頓山珍海味了,可也只夠一頓山珍海味。
他們還有很長的路要走,這些銀子,恨不得一兩掰成好幾兩來花。
方喻同在這方面很懂事,也沒鬧著要吃什麼,點頭仗義道:「莫急,以後我讓你頓頓吃山珍海味!」
阿桂抿唇淺笑,搖搖頭,沒當回事。
這小孩果然還是年紀尚小,全憑一腔天真,不知現實殘酷。
他們這些泥里打滾的人,想出頭,太難。
想起三叔說過的這句話,阿桂輕柔的琥珀眼眸里又蘊起一聲嘆息。
兩人點的菜簡單,很快小二就端著熱氣騰騰的飯菜上來。
久未吃這樣的熱飯熱菜,兩人如餓狼般,雙眼放光地扒拉起來,誰也沒注意形象。
小二還沒來得及離開,看到她倆這猛虎撲食的模樣,身形一頓,眼神複雜。
他嘆了一口氣,說道:「你們若是有多餘的銀錢,待會兒我帶你倆去對面的成衣鋪子買身衣裳吧?我認識那兒掌柜的,可以給你們算便宜些。」
兩人異口同聲含糊不清地說道:「不去!」
然後又迅速夾菜、扒飯,動作一氣呵成。
「……」小二一梗,搖搖頭出去。
這倆餓死鬼,今日遇見他倆,算他倒霉!
風捲殘雲般吃完,方喻同意猶未盡地舔著碟子。
阿桂沒他那般放肆,將碗底最後一粒米夾起放在舌尖,抿出清香和滿足。
糧食珍貴,每一粒都要物盡其用。
她掏出袖中微濕的綉桂花手帕擦凈嘴角,卻沒理會方喻同滿嘴的油,拉著他離開。
方喻同剛伸出的手放下,有些不高興,「你為何只顧自己?」
他瞄著檐下站著的阿桂,她正就著雨水涮洗她的手帕。
阿桂擰乾手帕,漫不經心道:「你不必擦,臉上越臟越好。」
方喻同:...?
阿桂打量了他一眼,似乎還不滿意,又彎腰鞠了一把路邊的泥摸到他臉上,點頭道:「很好。」
方喻同:...
迎面走來一隊官兵,他們似乎在沿街搜尋什麼,目光在各個難民身上停留得尤其久。
阿桂緊張得呼吸微微凝滯,面上卻不顯,拉著方喻同若無其事地走過,她才長長鬆了一口氣。
很好,小孩臉上臟成了花貓似的,病容也就恰好都遮掩住了。
難民都衣衫襤褸,髒得不像樣。
官兵們並未覺得奇怪。
這也是為何阿桂寧願穿著髒兮兮的舊衣裳,也不願換身乾淨衣裳的緣由。
若是身上乾淨,臉上卻臟,定會惹懷疑。
如今這樣,最好。
方喻同不明所以地跟著阿桂,雨雖停了,可天色漸晚,寒意侵襲。
他扛不住,接連咳了幾聲。
阿桂臉色微變,拉著方喻同進了長街旁一家小客棧。
看到他們是難民,渾身又濕又臟,即便掏出了銀子,掌柜的還是板著臉,漫天要價。
阿桂無奈,和方喻同一同離開。
仰頭望著漫漫夜色,方喻同不解道:「明明竹筐里還有乾淨衣裳,我們換一身,誰能瞧出來我們是難民?」
「瞞不住的。」阿桂憂色沖沖,「進城時已做了登記,很容易就會被官兵找到。」
「被官兵找到又如何?」方喻同嗤道。
望著他髒兮兮的小臉,雖蒼白病容遮掩,但若是細看,他的唇色依舊比以往淺。
阿桂嘆口氣,「還是儘快離開蘇安城為妙。」
雖不知官兵們為何對生病的難民格外上心,但阿桂心裡頭沉甸甸的,總覺得好事。
提到離開這裡,方喻同若有所思,漸漸變得沉默。
……
這一晚,兩人像尋常那樣擠在一塊睡的。
只是從野外樹下改成了蘇安城的角落裡。
第二日天剛亮,提心弔膽的阿桂將方喻同從褥子里拉起來,先是摸了摸他的額頭,不燙,似乎病情沒有惡化。
她鬆了一口氣,拽著睡眼惺忪的他往城門走,「我們快點兒出城!」
可還未走到城門,就遠遠看到那巨大的青銅城門合得緊緊的,有官兵推搡著想要出城的難民,還有一旁的蘇安城本地居民。
大喝道:「所有人聽著,接城主大人令!即日起蘇安城封城!」
只有這一句,再沒有多餘的解釋。
等著出城的人們臉色都變了,紛紛去問為何,卻都被官兵們不耐煩地趕走。
裡頭的人出不去,外頭的人也不再能進來。
阿桂緊皺起眉頭,沒想到還是慢了一步。
她沒想到事態變化如此之快。
阿桂和方喻同還杵在原地沒動,卻忽然聽到四面八方几條街都傳來噠噠的馬蹄聲。
城衛軍出動,齊聲喊道:「所有難民原地別動!」
街上的難民很多,因為不知出了什麼事,反而驚慌失措地胡亂奔逃。
城衛軍統領身披鎧甲紅袍,威風凜凜,粗聲喝道:「城主大人特設難民營,有朝廷撥款的吃喝住處!此乃天大的好事!你們逃什麼?!」
難民們聽著,睜大眼睛,逃跑的腳步漸漸慢了下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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