變數

變數

蘇朔意識到自己知道的已經太多了。

於君承影而言,他是一個變數。

所以君承影此時看他一眼,倒也無甚出奇。

只是雖然君承影很快便移開了目光,但原本垂眸不語的雲含光竟也像是敏銳地察覺到了什麼一般,忽然隱晦地看了蘇朔一眼——也僅僅只有一眼,便很快又垂下眼沉默了。

被他們師兄弟二人輪流關注,卻還要裝作若無其事的蘇朔內心很複雜。

尤其是在嘗到他們心中交織的情緒之後。

看似波瀾不驚的問話結束后,蘇朔連換身衣服的時間都沒有,就被一直守在門口的阿金他們拉走去吃接風宴了。

雲含光卻被君承影留下來用飯。雲含光想著他失蹤兩月,以師兄的性子,面上雖不顯,心裡一定很是擔心,又有肖練的事還想同師兄私下商議,想了想,便答應了下來。

君承影將晚飯設在將軍府後頭的宅院里,他自己日常起居的偏廳之中,以示家宴之意,菜色十分清淡,還命人拿來一盅珍藏的美酒,說要與師弟不醉不歸。

雲含光本是下定決心要與師兄好好談談,見了酒不由有些尷尬,推拒道:「師兄,我從未喝過酒……師兄往日在宴會上,不也總是滴酒不沾嗎?今日怎麼……」

君承影將酒杯斟滿,推到他面前,淡淡道:「外頭的宴會,為免喝酒誤事,自然要謹慎些。自家人高興時喝上一點,也不過助興罷了。」他看了雲含光一眼,眼中浮出一點笑意,「這兩月以來發生了太多的事,不過歷經波折,你總算平安回來,還立下大功,難道不值得為兄敬你一杯嗎?」

盛滿美酒的銀杯已被推至眼前,雲含光卻沒有伸手去拿的意思,只是略略垂眸道:「含光不敢當。」他頓了一頓,又抬起頭來誠摯地望著君承影的眼睛,「況且,還有要事須同師兄商議……」

君承影的笑容就略微黯淡下去。

與此同時,蘇朔也在接風宴上面臨著類似的尷尬狀況。

這場接風宴本來只是阿金的隊伍加上一個銀子為蘇朔而辦的,誰知竟吸引了大部分的暘夏城修士,大家呼朋喚友,相邀同行,將城內最大的酒樓足足包下了上下三層。歡聲笑語,吵嚷喧鬧,倖存者們似乎將這久違的喜悅化作了一場慶祝死裡逃生的狂歡。

蘇朔身不由己地被簇擁著上了頂樓,在位置上坐定之後,見了眼前場景,也只好無奈地苦笑著稱讚了一句:「……還是金姐有魄力。」

阿金姐笑而不語。

好宴豈能無酒?不多時,一張桌子上極為熟悉的隊友們便開始互相推杯換盞,嬉笑打鬧起來。在這一片其樂融融之中,獨屬於少年銀子的辣味很快地靠近了蘇朔。

銀子端著滿滿的兩碗酒,一聲不吭地走近了,什麼話也沒說,將其中一碗酒塞到蘇朔手裡,用力地碰了碰碗,然後極為豪爽地仰頭咕咚咕咚地喝起來,很快乾了自己的那一碗。

蘇朔端著那碗酒,不由有些愣神。

酒是好酒,銀子喝完一大碗,臉上當場便湧起血色。

周圍一陣起鬨叫好聲。

蘇朔一看這還了得,如果這碗不幹,那他還要不要混了?

蘇朔二話不說,爽快地仰頭將酒喝了。

結果銀子嚴肅地又給自己倒滿了,再喝了一碗。

他不理蘇朔,自顧自地一連喝了三碗。

蘇朔不由目瞪口呆。

君承影卻似乎胸有成竹。

他的笑容一向溫和得宜,在所有人眼中都是如月光般皎潔的端方君子,從來沒有失態的時候。此時笑容微淡,便如雲遮月影,彷彿令周身事物的光彩都一下子黯然失色。

坐在他對面的人,會不由自主地覺得自己做了什麼罪大惡極的事。

雲含光的心中也不由自主的有些不忍,猶豫了一會兒,想著一杯酒大約也不礙事,便遲疑地端起了酒杯。

濃郁的酒香撲面而來。

雲含光硬著頭皮抿了一口,只覺得一陣辛辣的味道直衝上頭頂,嗆得他忍不住一陣劇烈地咳嗽,血氣上涌之下,整張臉都染上淡淡的粉色。

白衣美人捧著袖子捂住嘴,桃花眼中泛起一點水光,頰上微粉,秀眉微皺,猶不自覺。可在旁人看來,卻是美得驚心動魄。

君承影眸色微深,臉上卻重又綻開一個笑容,聲音溫和中帶著一點打趣:「是該練練,總不能連三杯酒的量都沒有。你也這麼大了,往後,師兄想再處處護著你,倒也難了。」他說著,輕輕伸出手來,似乎想摸摸含光的頭髮,又像是想替他擦去淚水。

含光卻下意識地向後一躲,避開了他的手。

君承影微微一愣。

那月色般皎潔的眉宇間的光彩漸漸變化,慢慢地湧現出一絲清淡的疲倦之色。

君承影略帶疲倦地,溫和又寬容地注視著他,好像注視著一個不懂事的孩子:「……是不是師兄忙於公事,對你少了關注,你生師兄的氣了?」

雲含光的臉上露出些不自在的神色,避開了他的目光,略微慌亂道:「怎麼會?」

君承影的眼中卻很快浮現出淡淡的瞭然和落寞:「過去你從來不會……這樣避開我。」他的目光中似有深意,「不知不覺間,含光竟與我生疏了許多。」

雲含光心中竟然一陣慌亂,好像自己真的做錯了什麼事似的,無處可避地低下頭去,一時間也無話可答,只好再一次端起那半杯酒,仰頭一口氣喝了下去。

在烈酒的劇烈刺激下,他美麗的眼睛里湧出了閃爍的淚光。

君承影面上的神色依舊平靜無波,目光深深地看了他一眼,再一次從容地執起酒壺,又不緊不慢地將他的酒杯斟滿了。

雲含光的眼中露出難以置信的神色。

君承影卻仍然溫和可親,溫和而沉默地等待著他。此時此刻,這等待更像是一種毫不遮掩,又毫不退讓的試探。

君承影看似溫柔有禮,骨子裡卻是個孤高自傲的人,如九天寒月,遠看月光朦朧,如紗如水,絕無傷人的可能;可只有真正能接近他的人才知道,那寒芒究竟有多鋒銳刺骨,容不下絲毫掙扎反抗。

更何況,雲含光從來沒有拒絕過他。

含光抿起唇,端起了沉沉的銀杯。

杯至唇邊,他只覺得酒意上涌,不由一陣眩暈。

那頭的銀子喝完,也酒意上涌,纖瘦的身板不由微微一晃。

阿金姐略皺了眉道:「銀子。」

銀子卻扶住了桌角,只盯著蘇朔道:「你怎麼不喝?」

蘇朔一看情形似乎有點不對。銀子帶頭,周圍人也盯著蘇朔蠢蠢欲動,似乎有輪番干倒他的意思。可蘇朔卻不慌不忙,心想你們實在天真,跟我拼什麼不好,偏偏要拼酒。不知道我眼皮都不必動一下,就可以神鬼不覺地往自己的酒里摻水嗎?

蘇朔估摸了一下自己能接受的量,從容地陪著銀子又幹了兩碗。

銀子露出了這還差不多的神色。

他伸手拍了拍蘇朔的肩膀,看眼神似乎有些醉了,口氣也有些不太對:「當時……你說了要保護我們,怎麼保護到一半卻不見了?」

蘇朔仔細地打量了他一會兒,有點為他擔心:「……你行不行啊?」

銀子卻不理他的話,而是接著說下去:「……你究竟跑到哪裡去了?我們一面逃,一面巴巴地等你趕上來,你卻一直沒來,一直沒來……到最後也沒來!你、你知道……我有多……」他越說聲音越大,說到一般硬生生頓住,又生硬地改口,「……我姐他們有多擔心你嗎?!」

蘇朔不由怔住。

銀子卻忽然激動起來。

「我們還沒逃出瀚海,就想返回去找你,一心想與你同生共死……可都是因為我……因為我,我姐他們才沒能回去……」銀子說著說著,小臉通紅,眼淚竟大顆大顆地湧出了眼眶。

「你那麼厲害,為什麼沒能回來呢?我還以為……你再也不會回來了……」

「我和他們說,我也願意和你死在一起,他們卻不聽我的……是,你們都是生死之交,就我不是!可如果你真的回不來了,豈不都是被我害的?你若死了,我也不要獨活!」

阿金提高了聲音,嚴厲地阻止道:「銀子!」

銀子無聲地哭了起來。

酒桌上一時間竟無人出聲。

半晌,被周圍的熱鬧襯得愈發寂靜。

蘇朔沉默了一會兒,才拍了拍阿金姐的手臂道:「無妨。與我又何必客氣。」頓了頓,才上前摸了摸銀子的頭髮,認真地道歉:「對不起,沒能早點回來,讓你害怕了。」

銀子微微低了頭,眼淚卻斷了線的珠子似的不停地落下來。

旁邊也傳來一兩聲憋著的抽泣。

蘇朔望著他的目光明亮而專註,柔和的聲音里微微帶笑:「如今,你我也算是生死之交了吧?」

銀子哭著說:「誰稀罕和你做生死之交了,將來誰給我收屍去……」罵完了,又說,「朋友歸朋友,可我姐還沒嫁人呢,不能讓你抱。不過……我可以勉為其難……代替我姐。」

蘇朔大笑起來,卻只是伸手用力地揉亂了他的髮髻,道:「小鬼,毛還沒長齊呢,就想替你姐姐做主?」

銀子紅著眼睛恨恨地瞪著他,捂住了自己的頭。

周圍人哄然而笑。

阿金姐也搖了搖頭,無奈地笑了起來,拉了蘇朔離席,又單獨鄭重地對他道:「銀子不懂事,你是早知道了,如今我也不替他說什麼好話了,只盼你多擔待。」說著舉起手中酒杯向蘇朔示意,自行幹了。

蘇朔被她拉了出來,此時手中無酒,也只好眼睜睜看著她一個人喝了。

喝完一碗,她面不改色地繼續道:「這次是你和雲將軍捨生忘死,救了我等性命,大傢伙兒心裡都很清楚。只是大恩不可言謝,這酒我也不敬了。日後若有用得著我等之處,赴湯蹈火,在所不辭。」

聲音雖然平淡,但蘇朔心裡清楚,阿金姐為人沉穩謹慎,從不口出妄言。此番三言兩語,已是將性命交託至他的身上。

蘇朔笑著嘆了口氣,想了想道:「金姐向來是個聰慧又爽快的人,既然如此,我也不必再說些客套話了。赴湯蹈火,那是大可不必,不過,我還真有一件事,要託付金姐去辦。」

阿金端著酒碗,笑了道:「哦?我倒很好奇,有什麼事能難倒你這小子。說來聽聽。」

——

雲含光端著酒杯,感到一陣無措。

他從小受到的保護嚴密至極,一向過著清冷寂寞的生活,連師兄弟們偶爾會從山下偷偷帶回來的淡淡的米酒,他都從未沾過。

……更何況是一而再地喝下這杯中的烈酒。

他咬了咬牙,正準備推拒,他的衣襟之間,卻忽然悄悄地鑽出了一個小腦袋。

是元寶。

雲含光心中一驚,連忙將酒杯舉近了些,好能更徹底地遮掩住元寶的存在。

淡青色的幼龍卻獃獃地盯著杯中酒液,尾巴在雲含光的衣襟里擺了擺,揚起頭來湊到酒杯邊上,閉上眼睛張大了嘴。

那透明的酒液便好像活過來一般,悄悄地自行飛進它嘴裡。

雲含光借著酒杯掩飾著自己的吃驚。

這一招控水,蘇朔已經用得很熟練了。

元寶見過幾回,每回都眼巴巴的,可它自己做到……卻還是第一次。

它把酒液吞進肚子里,咂了咂嘴。

過了一會兒,元寶露出享受的神色,尾巴也不自覺地開始在含光的衣服里慢悠悠地擺動起來。接下來一連三杯酒,都被它搶著喝進了肚子里。

雲含光不由有些憂心,元寶卻無聲地打了個小小的酒嗝,軟綿綿地滑落到雲含光腰上。

雲含光放下酒杯,趴在桌上作出醉酒的樣子。

君承影也終於覺得滿意,不再為他斟酒,反而給他夾了一筷子青菜,語氣柔和道:「吃點東西吧。」

雲含光其實並沒有喝多少酒,只是臉頰因為酒意而微微發燙,趴在桌上之後,輕微的眩暈感也漸漸浮了上來,卻還記得自己想問的話:「師兄,接下來……這裡事務繁忙,暘夏的重建也需要時間,我想……」

君承影很快打斷了他,淡淡道:「正因為這裡事務繁忙,我一時半刻也無法抽身。肖練的事情,需要你儘快代我回宗復命,這裡的事,你不必操心。我處理完瑣事,也會儘快回去陪你。」

雲含光試圖爭辯:「可是……」

君承影的聲音里卻帶上淡淡的愁緒:「含光,你每次離開我身邊,我總是很擔心你……我記得,從前你曾對我說,邊關總是聚少離多,你想要回到九玄宗里,只有我們兩個人在一起的日子……」

雲含光那掩在手臂後面的目光里浮現了一絲清明:「那麼……阿朔呢?」

君承影難得地猶豫了一下。

片刻之後,他輕描淡寫地說:「經此一役,他也能將功抵過,官復原職。便讓他留下吧。」說罷,又不經意般笑道,「怎麼?你對他竟有這般在意了嗎?」

雲含光沒再說話,趴在那裡好似睡著了。

君承影望著白衣美人醉倒的樣子,眼中漸漸幽深似海。

而在他看不見的地方,雲含光掩在袖底的目光卻徹底清明起來,顧盼之間,竟又慢慢地浮起了一絲鋒銳。

——

夜色漸深,蘇朔使盡了十八般武藝,在阿金姐幾人的掩護之下,好不容易才從熱鬧的人群中脫身。

銀子喝醉了酒,死纏著蘇朔不放。眾人苦勸無用。因酒樓離雲含光的宅院很近,蘇朔就住在那裡。那宅子很大,客房眾多,平日里都空著。蘇朔見狀,便做主邀幾人回去住一晚。眾人被銀子纏磨得不行,紛紛同意。

阿金姐把銀子單手扛在肩上,任由他哭鬧,只是不理。蘇朔在前領路,一邊頭疼後頭的酒鬼,一邊還要擔心雲含光那裡的情形,不由苦笑起來。

遠遠地走到宅門巷口,卻見深巷之中寂靜無聲,唯有銀白的月光匝地,道中站著個白衣人,身姿筆挺,衣袂飄飄,月光之下恍然若仙。

蘇朔微微一驚,三兩步走近了道:「師尊?」

那白衣美人回過頭來,見了蘇朔,不由嫣然而笑。

他平日里在外,總是冷冰冰的高不可攀,此時忽然一笑,便如仙人臨凡,清冷之外更添了一股嫵媚之意。那沾染了些微紅暈的秀美臉容竟令蘇朔身後的眾人紛紛看呆了去。

蘇朔見了這笑容也微一晃神,鼻端聞見他身上濃郁的酒香。

雲含光的目光里含著些微醉意,自顧自開心地笑了,也不管周圍還有其他人,向前走了一步,踉蹌地撲進蘇朔懷裡。

這一定是醉得不輕。

蘇朔抱住那具溫熱的身體,真想要長長地嘆出一口氣:「怎麼喝成這樣?你不是不能喝酒嗎?」說著又有點心疼,可顧及身後的人,只好抬手克制地摸了摸他的額頭,「在外頭站了多久了?為什麼不進去?」

雲含光卻仰起頭,飛快地在他唇上親了一下。

蘇朔微微睜大了眼睛。

皎潔的月光之下,雲含光的桃花眼中泛起瀲灧的水色,一面輕咬著戀人的唇,一面用含含糊糊的,忍著一點委屈的聲音說:「……我走不動了,你抱著我回家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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蘇朔的情緒[快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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