顯影
沈溯風的手好像被燙傷了一樣飛快地鬆開了,迅速地收了回來,放在身側,又藏到身後,忍不住緊握成拳。那平靜的表情破碎開來,化作難以掩飾的慌亂。
他知道自己是心虛了,對方也許只是就事論事,並沒有別的意思。畢竟蘇朔再怎麼神通廣大,也不可能猜到面前坐著的是一個重生者。
沈溯風嘗試了好幾次,才終於從驟然縮緊的喉嚨里找到了自己的聲音,說出來的話卻磕磕巴巴,不成句子:「……我沒有……我只是……」
蘇朔卻似乎不想聽他拙劣的解釋,連看都沒再看他一眼,只是深深地吸了一口氣,垂下眼專註地整理挽起的褲腳。等他再次抬起頭來的時候,表情已經再一次平靜下來,望向沈溯風的眼神里染上了一絲漠然:「……既然你想知道,我告訴你也無妨。」
「我的確很討厭你。」
沈溯風難以置信地睜大了眼睛,一時間竟吶吶無言。
那張精緻而空靈的臉上,卻漸漸流露出屈辱的神情。
可對面那雙燦若星辰的眼卻依舊居高臨下地注視著他,而猶如花瓣一樣美麗的嘴唇里,一字一頓地吐出了冷酷的話語。
「因為我最討厭的就是,你用這樣一張臉,作出這種忍氣吞聲,軟弱可欺的表情。」
沈溯風臉上受傷的表情忽然僵住。
呃……
……等一下。
他說什麼?
他說他最討厭啥?
沈溯風覺得自己好像沒聽懂。
那股深深的迷惑壓過了其他一切複雜的情緒,沈溯風不由僵硬地問:「……什麼?」
蘇朔似乎已經完全放棄了掩飾,冷笑一聲道:「別裝蒜了。你說實話,你是不是顧清源找來故意噁心我的?」
沈溯風安靜了一會兒,終於理解了這句話的意思,不由得吃驚地睜大了眼睛。
這人……這人在說些什麼?
既然已經開口,坐在對面的美麗青年便像是徹底沒了顧忌,星眸中湧出燃燒的怒意:「我就知道,顧狗賊賊心不死!」說著,修長又骨節分明的五指猛地握緊了扶手,白皙的手背上青筋宛然可見:「……這是騷擾。這分明是對我的性騷擾!」
沈溯風驚呆了。
他受到那怒火波及,下意識地向後一仰,后腰重重地磕在扶手上,卻完全感覺不到疼痛。
他、他剛剛是不是聽錯了?
要不然,為什麼每一個詞他都懂,連成一句話卻超出了他的理解範圍?
蘇朔卻似乎以為他在裝傻,身上的敵意變得更加明顯了,壓抑的語氣里透出顯而易見的不耐煩:「他許了你多少好處,我給你雙倍。別跟他演曖昧了,我看見一次吐一次,你看看,我都餓瘦了!」
蘇朔說著,還真的擼起袖子把手腕遞到沈溯風眼前。
沈溯風再次下意識地向後一躲,卻已經退無可退,結果還真的低下頭,獃獃地看了看他的手腕,然後獃獃地道:「你這也沒瘦啊。」
蘇朔見說一愣,似乎沒想到他竟敢反駁,危險地眯起眼盯著他道:「想裝傻?」
沈溯風張口結舌:「我、我沒有……我只是……我以為你……」
以為什麼?
以為你也喜歡顧清源?
在蘇朔極度危險的高壓目光下,沈溯風慫了。
他不敢說。
所以他卡殼了。
而對面的人卻沒有放棄。
蘇朔見威逼不行,目光微轉,又改變策略,只見他臉上的威脅之色很快消失不見了,連聲音也變得柔和起來。
「其實……你跟他演,還不如跟我演。」
沈溯風徹底當機,竟然順著他的話往下獃獃地問:「為什麼?」
對面的青年長眉微挑,忽地伸長手臂,按住椅背飛快地靠了過來。
等沈溯風反應過來,那張俊美的臉已經近到了前所未有的危險距離,令他的心臟不由得狂跳起來。
白皙如玉的皮膚,漆黑如子夜的頭髮,遠山似的眉,秋水似的眼,花瓣似的唇,還有那長長的,濃密的睫羽,清晰到好像能把數量數清。
沈溯風感到一陣窒息,不知是因為這美貌,還是因為太過震驚。
他屏住了呼吸,一直憋到快把自己憋死的程度,才想起來猛地後退,重重地撞到椅背上,開始大口大口地喘氣。
那美麗的青年也沒有再一步逼近,只是淡淡道:「看清楚了嗎?」
沈溯風緊緊地貼在椅背上,撫胸喘氣,像只受驚的兔子似的看著他道:「……看、看什麼?」
蘇朔退了一步,坐回到自己的位置上,微微一笑,那笑容里又流露出一絲習慣性的高傲。
「看我長得比顧清源好看啊。」
他冷笑道。
「選他還是選我,這還用想嗎?」
卧槽。
沈溯風又一次震驚了,心裡不由自主地冒出一句話來……
這世上竟有如此厚顏無恥之人。
就算你的確長得比顧清源好看……用得著這麼明目張胆地說出口嗎?
下意識地吐槽完,等意識到現在的真實狀況之後,沈溯風有點發懵。
他一直以為顧清源才是那個有資格做選擇的人,而自己只能默默地等待被選,而且被選上的可能性還微乎其微。
可是轉了一圈,也不知道到底發生了什麼,這選擇權怎麼就糊裡糊塗地就傳到自己手上了?
而且不選還不行了?
對面的那人咄咄逼人地盯著他,似乎非要聽到一個答案不可。
……事情到底是怎麼發展到這個地步的?他怎麼想不明白這裡頭的邏輯呢?
折騰了老半天,沈溯風也有點破罐子破摔了。懷著一絲莫名的羞惱,他提高聲音道:「我為什麼非得從你們中間選一個?」
問完,他終於想起來自己剛才好像被對面那人誣衊了,還一句話都沒來及反駁,不由繼續怒道:「我從沒收過顧清源的好處!」想了想,好像有點不對,又道,「我的意思是,我不是顧清源雇來的!」
……這麼說好像還是不太清楚,於是他又氣呼呼地補充了一句,「我沒在演戲!」
蘇朔聽完,眉頭一皺。
沈溯風正仔細地觀察著他,見他皺起眉頭,只覺得自己的小心臟又開始猛跳。
他實在是有點怕了。蘇朔這人……怎麼全不按常理出牌啊?
又或者,不是蘇朔的問題,而是自己一直太不了解這個人了?
畢竟,前世的沈溯風從沒有得到過這樣的機會,能與眼前這個過分美麗但又過分冷漠的人,交流到這種地步……
所以即便重生一次,沈溯風又怎麼會想到,這個人可不僅僅是冷漠而已。現在看來,這人不僅心高氣傲,目中無人,竟然還自戀成狂,恬不知恥……數不清的小毛病還有一大堆呢。
沈溯風一面在心底憤憤不平地數著蘇朔的毛病,早已忘記了自己的初衷,把警惕和懷疑一股腦兒地拋到腦後,甚至不記得要在蘇朔面前掩飾自己的情緒。
只見蘇朔皺著眉頭想了一會兒,終於道:「你沒演戲?那意思是……」他的臉色一下子難看起來,「你是真的喜歡顧二?」
沈溯風愣了愣,才意識到蘇朔一著急,可能是把顧清源小時候的外號喊出來了。在原作之中,他本該為這兩人那種青梅竹馬的親密而感到酸楚和羨慕,而這也正是原本的白月光假裝無意識地喊出這個外號的目的。
不過此時此刻,這個外號從眼前的蘇朔口中說出,沈溯風不但沒覺出一絲酸楚,還忍不住覺得有點好笑。
還沒等沈溯風回答,蘇朔便青著臉,堅決道:「不行,我不允許。」
沈溯風本來還想否認的,可見他這麼斬釘截鐵地說不允許,心裡冒出火來,就忘了否認,反而挑釁道:「我喜歡誰,跟你有什麼關係?為什麼要理你允不允許,高不高興?」
蘇朔臉色鐵青地說:「因為你這張臉!我看著膈應!我就知道,你一定是顧二找來膈應我的!」
他不提這張臉還好,一提,回過神來的沈溯風簡直是怒火中燒,忘了自己還坐在車裡,猛地站了起來,結果結結實實地撞到了車頂上。
他痛呼一聲,一下子跌回座位上,捂著頭蜷縮起來,頭暈目眩地往前一栽——
竟然一頭栽進了蘇朔的懷裡。
沈溯風聞到那人身上特有的乾淨氣息——在末世之中,是極為珍貴又罕見的乾淨。
他很快驚醒過來,想起了蘇朔對他的抗拒和厭惡,心中一涼,才覺得糟糕。他忍著劇烈的頭疼,掙扎著想從對方的懷裡爬起來。
可越是掙扎,卻越是昏頭轉向,手忙腳亂。
他掙扎了半天,也忐忑了半天,才忽然發覺頭頂竟然一片安靜。那人不知為何沉默不語,沒有沈溯風想象中的厭惡和嫌棄,甚至沒有絲毫冷嘲熱諷。
蘇朔究竟在想什麼?
不是討厭他嗎?不是連一點點接觸都很抗拒嗎?
沈溯風自暴自棄地捂住頭,根本不敢抬頭去看蘇朔的表情。
半晌,有一隻手輕輕地落在他的肩上。
——卻並不是要推開他,而是穩穩地將他扶住,似乎是擔心他會在胡亂掙扎中滾落下去。
沈溯風的身體不由僵住了。
那隻手的掌心溫熱,隔著薄薄的夏衣,將暖意源源不斷地傳到他的肩頭。
似乎要熨帖到心尖上。
沈溯風竟然覺得鼻子一酸。
一面酸,一面覺得自己丟人。他這絕對不是感動了,更加不可能是想哭了!
他只是……
他只是一個人走了太遠的路。
突然……有一點點累了而已。
沈溯風強行壓下了那點酸楚,轉而在心裡暗暗地罵自己。
沒出息。
一點小恩小惠就找不著北了。
活該連鬥氣都鬥不過人家。
正在他狠狠唾棄自己的時候,頭頂終於傳來一聲輕笑。
那人低低地笑道:「……怎麼?終於考慮清楚,準備對我投懷送抱了?」
——明明是一句嘲笑,卻因為那人清朗悅耳的音色,竟然顯出十分的溫柔,莫名像是戀人在耳邊纏綿的低語。
沈溯風心中一顫,竟也莫名地臉紅起來。
他覺得自己這輩子可能都別想看明白蘇朔這個人了。
沈溯風一面這樣想著,一面飛快地從蘇朔的懷裡彈了起來,然後捂住了臉頰怒視著蘇朔道:「誰要對你……」他咬了咬嘴唇,又硬生生地改口道,「……我、我告訴你,臉是我的!我愛怎麼用怎麼用,你管不著!」
這句話本應該理直氣壯,氣勢高昂,可惜因為莫名的心虛,竟然變成虛張聲勢。
蘇朔微微垂眸,盯著自己落空的手看了一會兒,然後抬起頭盯著快要抬不起頭來的沈溯風,慢條斯理道:「不行,這張臉不能跟顧二牽扯到一起。」
沈溯風又羞又氣,就快被眼前這人逼瘋了:「你能不能講點道理?」
蘇朔淡定道:「我不講道理嗎?顧二做得了初一,不能怪我做十五。」
沈溯風急了,口不擇言地接道:「那你去找顧二啊,纏著我幹什麼?」
蘇朔怔了怔,然後沉默下來,那雙落滿星光的美麗眼睛含著淡淡的愁思看向了沈溯風,如珠似玉,令人憐惜。
沈溯風微微愣住。
那似乎滿懷愁緒的青年聲音平靜,卻透出令人心折的淡淡憂鬱:「……你就那麼喜歡顧清源嗎?」
沈溯風不由呆住。
他只顧著和蘇朔鬥氣,沒想到一個不防,竟被蘇朔問倒。
他歷經兩世,汲汲營營,此刻茫然自問,一時竟不知該如何回答這個看似簡單的問題。
蘇朔也不想等他回答,自顧自地憂鬱完,立馬原形畢露,聲音里浮起一絲委屈,恬不知恥地追問道:「他有什麼好,難道比我還好嗎?」
好吧。
沈溯風放棄了思考。
他確定。
蘇朔這人已經沒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