哭笑
沈溯風在黑暗之中四顧,但四面八方都是甩不脫的黑暗與死寂。
他什麼也看不到,什麼也聽不到,有一瞬間幾乎以為是自己的眼睛和耳朵同時除了問題。他伸長手臂在四周摸索了一下,可摸到的也只有空氣,除此之外什麼也沒有。
直到有一隻手忽然從身後搭上他的肩膀。
他第一反應是狼狽地向前一撲,把那隻手甩脫了,同時又無法抑制地一聲驚叫!
似是被他的驚叫嚇到,那隻手又猛地收了回去,身後傳來一個熟悉的,清朗悅耳的聲音道:「別怕,是我。」
沈溯風吃驚地雙手一撐坐直了身體,手掌下面墊著一層軟軟的東西,摸上去好像一張毛毯:「你是蘇……」
那人循聲靠近,動作極輕,大部分聲音都被下頭的毛毯吸收了,但由於周圍太過安靜,沈溯風仍能聽見一點窸窸窣窣的布料摩擦聲。
那隻手再一次落在他肩頭,動作頗有點小心翼翼,那一向語調從容的聲音則帶了點急切道:「你怎麼樣了?哪裡受傷了嗎?」
沈溯風仍有些回不過神來,聽見他問,便下意識地低頭看了看,卻什麼也看不見。他只好自己仔細感覺了一下,除了后腰處被碎裂的窗玻璃划傷,有點木木地疼之外,身體其他地方沒什麼有不適感,應該沒什麼大問題。至於有沒有小的擦碰,一時間也看不清楚。
那人見他不答,語氣便略染上了一點煩躁:「說話!」
沈溯風被他一凶,立馬回答道:「沒事。」說完,又略帶點心虛地加了一句,「……應該沒事。」
等他心虛完,又有點莫名其妙,不明白自己為什麼要心虛。
對面那人卻冷笑一聲道:「應該沒事?」
沈溯風被那聲音里的寒意凍得一個哆嗦,立馬把微不足道的疑問丟到腦後,聲音越發的底氣不足了:「真沒事……」
那人沒再理他,又是一陣輕微的布料摩擦聲,然後是咔噠一聲,有什麼開關被打開了,黑暗裡射出一道明亮的光芒來,把周圍幾尺之地照亮。
沈溯風定睛一看,那居然是個小小的手電筒,而身下鋪的還真是一張褐色的毛毯,再遠的地方就看不清了,只看見影影綽綽地擺著些東西。
再然後就是正對著沈溯風,毫不在意形象地盤腿坐著的那個人,那張美麗而熟悉的臉上,瀰漫著冰冷而憤怒的表情。
沈溯風看見他的表情,莫名其妙地心虛到了極點,實在不敢與他對視,只好迅速地低下了頭。
對面那人把手電筒擱到一邊,語氣冰冷地道:「把衣服脫了。」
沈溯風又飛快地抬起頭來,傻乎乎地問:「啊?」
那人眉毛一挑,不耐煩道:「啊什麼啊?脫了衣服檢查一下!」
沈溯風猶豫了一下,沒敢反抗,只好伸手把T恤衫脫了。脫衣服的時候扯到后腰的傷口,忍不住表情扭曲地吸了一口涼氣。
蘇朔那不耐煩的表情一下子變了,飛快地湊近來,神色嚴肅地打量著他道:「哪兒傷了?抓傷還是咬傷?」
沈溯風一面抽氣,一面忙道:「沒事,沒事,是窗玻璃划的。」
蘇朔的臉色依舊肅穆,似是懶得再跟他多說,直接伸手把他抱起來翻了個個兒,才看見他背後幾乎是血肉模糊,傷口裡竟然還粘著些細小的碎玻璃,光線太暗,一時看不清究竟有多少,光是流出來的血都快把毛毯浸濕了,看上去簡直慘不忍睹。
最主要的一道傷痕從上至下,由淺至深,貫穿了整個背部,看來是他被拖出窗外時,殘留的窗玻璃刺進了後背,又向下拖曳所致,因為越拖越深,導致后腰以下的傷痕尤其可怖。
這傻小子竟然說沒事。
蘇朔盯著那傷口,心頭驀地燃起一把無名火來。如果說他剛才的憤怒多少有些演戲的成分,那麼此刻的憤怒卻變成實打實的,毫不摻假。
沈溯風偷偷回眼瞧他,只見他臉色鐵青,心中咯噔一聲,頓覺不妙。
果然,只見蘇朔死死地盯著他後背的傷口,咬著牙,幾乎是一字一頓地說了一句:「……把褲子也脫了!」
沈溯風頭皮一麻,腦子裡不由一片空白,只是下意識地捂住了自己的褲腰,寧死也要捍衛自己的尊嚴。
身後靜悄悄的,半天沒人說話。
過了一會兒,沈溯風正打算鬆一口氣,身後那人卻忽然伸手環住了他的腰。沈溯風慌忙向下一看,那雙修長美麗的手已經繞到自己身前來,乾脆利落地開始解他的皮帶。
沈溯風大驚失色,趕緊握住了對方的手試圖阻止,口中顫聲道:「別、別這樣!不行不行!」
一面喊,一面覺得十分羞恥。
……這要讓不知道的人聽了還以為是什麼限制級呢。
但身後那人卻粗暴異常,壓根兒不理他的拒絕。憑他受傷后渾身發軟的那點兒力氣,一時之間還真阻止不了蘇朔。沈溯風無可奈何,退無可退,只好道:「等等等等,我自己來!……哎……你輕點兒!我、我受傷呢!我是傷員你聽見沒有!」
聽到這句話,身後人的動作微頓,手上的力道一下子放輕了很多。
沈溯風竟然還覺得有點感動。
一邊感動,一邊又覺得自己是不是有點兒毛病。
這有什麼好感動的啊!
他應該生氣才對吧!!
他怎麼一見到蘇朔就開始不對勁啊?蘇朔這個人也太邪門兒了吧?
說起來……他為什麼到現在都不反抗啊?
對了,還有更重要的……他現在到底在什麼鬼地方??
正當無數疑問湧上心頭,皮帶也快要被人無情地抽走,沈溯風幾乎是瀕臨身體和心靈上的雙重崩潰的時候,蘇朔的手忽然停住了。
沈溯風是不敢相信蘇朔這種人竟然會良心發現的。
果不其然,蘇朔停下來思考了一會兒,終於放過了他搖搖欲落的褲子,淡淡道:「算了,這裡光線不好,能呆的時間也不長,還是出去找個地方安頓好,再給你處理吧。」
沈溯風假裝沒有聽到那咬牙切齒的「處理」二字,一面飛快地把褲子穿好,衣服搶過來穿上,一面把最疑惑的問題問出了口:「這是什麼地方?」
蘇朔冷冷地掃了他一眼道:「物資存放點。」
沈溯風疑惑地眨了眨眼,不由自主地重複道:「物資……存放點?」
蘇朔的目光從他身上移開來,落在遠處的黑暗裡,唇邊卻忽然露出一絲詭異的微笑:「……進到這裡的活人,除了我自己之外,你還是第一個。」
……明明應該是夏季,沈溯風卻忽然覺得有點兒冷。
也不知是真的溫度低,還是因為眼前這人那叫人猜不透的言行。
冷意襲來的同時,他混沌的腦子裡也一下子清醒起來。
他忽然意識到,眼前的這個人,除了表面溫文爾雅,弱不禁風,內里卻高傲自大,厚顏無恥之外……
似乎……還是個貨真價實的空間系異能者。
卧槽。
這貨平時在隊里就跟朵小嬌花似的,十指不沾陽春水,不到萬不得已絕對是腳不沾地,成天這也不理,那也不幹,以至於沈溯風完全忘記他也是個異能者了!
但是……親眼所見,親身經歷了他這手大變活人的把戲之後,沈溯風以自己兩輩子的經驗擔保,眼前這貨……這弱不禁風,從不幹活兒的傢伙絕對是個極其強大的異能者!
而且他的異能,肯定比從前隊里眾人想象的還要珍貴和罕有。
那他從前在隊里……難道是在隱藏實力?
可是……他有什麼非得隱藏實力的理由呢?
沈溯風微微皺起了眉。
無論沈溯風重生后再怎麼警惕,也很難在蘇朔面前維持著那層掩飾了。因此蘇朔很容易就能看明白他在想什麼,甚至不需要根據嘗到的情緒去猜測。
他知道沈溯風正在疑惑他的能力表現得高低起伏,前後落差太大,不過,沈溯風再怎麼想破腦袋也不可能想到,就在兩天之前,這具皮囊底下就悄悄地換了一個芯子,這個身體所掌握的異能也隨之成倍增強了。
兩天前,蘇朔剛來到這個世界,處理完眼前需要處理的一切緊急事件之後,第一件事就是默默確認自己所擁有的異能。這也是被上個世界那具半龍身體所折磨出來的習慣,第一時間先了解自己的身體情況。
比較重要的猜測有兩個。
第一,這個世界中所謂的異能者,其異能的強弱,以及能力控制的精細與否,應該基本是由異能者本身的精神力所決定的。
第二,能力在未來增長的快慢,則會同時受到精神和身體強度兩方面的影響和制約。
之所以會這麼推測,最重要的依據就是那個隨著他的到來,一下子擴大了幾十倍的隨身空間。
蘇朔的精神力——也就是靈魂強度——經過龍脈百年的錘鍊,再加上百年來艱苦不輟的修鍊,雖然遠遠稱不上入道,但也已經到達了凡人所不可能企及的高度。這一點甚至影響了他這次投身的這具□□。當他進入這具身體之後,這身體甚至有些不適應他的靈魂強度,還出現了短時間的輕微虛弱和不適。
——這也是得出第二個猜測的依據。如果把身體比作一個容器,靈魂就是其中的內容物。人的身體是有潛力的,就好比這個容器具有彈性。蘇朔的到來毫無疑問已經過度透支了這具身體現有的潛力,容器的彈力擴張到極限,才會出現輕微的反噬,表現在外就是短暫的虛弱不適。但這並不是什麼危及性命的問題,休息一段時間,再好好鍛煉身體,就可以突破現有的瓶頸。
按照這樣的假設推斷,這個世界的異能者如果想提升自己的異能,就必須同時鍛煉精神和□□,如果忽視其中之一,就肯定會在提升到某一高度時遇到瓶頸。畢竟他們不同於蘇朔,蘇朔是被饕餮強塞進這具身體的,鞋不適腳,也只能默默地忍了,以後再想辦法解決。
另外,精神力強大的好處除了使空間擴大之外,還使他能夠遊刃有餘地控制異能的精細使用,所以異能的用法也變得更加靈活了。在蘇朔看來,空間系這麼逆天的異能,如果只能用來存放物資,或者用於食物保鮮,那也未免太過暴殄天物了。
這異能變強的具體過程不能訴諸於口,但他異能的強弱卻終究會暴露在人前,也沒必要刻意掩飾。末世只是剛剛降臨,對於各類罕見異能,人們不可能有深入了解,沒有大範圍的交流討論,科學研究更是無從談起。所以不論發生什麼不科學的事情,蘇朔都不擔心自己會無法解釋。甚至他可能不需要親自解釋,感到疑惑的人自然會幫他找出好幾種合理解釋。
果然,沈溯風皺了一會兒的眉頭又很快舒展開來,若無其事地開始問起別的問題:「我們什麼時候出去?」
他似乎並不想深入探究蘇朔身上的不合理之處,所以他甚至不會問「我們能在這裡呆多久」,因為這種提問涉及到探究蘇朔的異能極限;而他問的是「我們什麼時候出去」,把決定權完全交給了蘇朔。
沒想到這小子還挺貼心的。蘇朔看了他一眼,順水推舟地接受了他的好意,回答道:「再呆五分鐘,外頭的喪屍都跟著車跑了,咱們再出去應該問題不大。」
沈溯風趴在毯子上,乖乖地低聲回答:「哦。」
蘇朔聽出了他聲音里慢慢升起的虛弱和倦意,但事已至此,還有一個問題必須向他問清楚。因此蘇朔輕輕拍了拍他的肩膀,不經意地問:「你不是來過這兒嗎?這附近有什麼能安頓的地方,你知道嗎?」
沈溯風迷迷糊糊半閉上的眼睛因為這個問題,又硬撐著睜大了。
他猶豫了一下。
安頓的地方……當然有。
而且肯定不再是那個簡陋的車庫。
上輩子在車庫裡度過的內憂外患、饑寒交迫、高熱不退的日子給他留下過深深的陰影。因此這輩子重生回來,他賣掉了去世的父母留給自己的老房子之後,斟酌再三,還是先在上輩子獲得異能的車庫附近租了一套頂樓的房子,加固了房門,並在裡面存放了部分物資,以充後路。
他上輩子獲得異能之後,極度缺乏食物,在尋找物資的過程中也找到過那套房子,可以肯定在他找到那裡之前,都沒有被其他人騷擾或者洗劫過。城郊本來就人少,末日來臨之後少數活著的人都四散奔逃,忙著去超市之類的地方收集物資。那套房子位於頂樓,連著下面幾層都沒人住,自然不太可能受到打擾。
他也僅僅只是猶豫了一瞬,便開口把房子的地址告訴了蘇朔,謊稱這是他朋友的房子,甚至連備用鑰匙藏在什麼地方都說了。
到了這個地步,他還有什麼不能說的呢?
蘇朔想要找個地方安頓,明顯是為了他考慮,否則就該找輛車先出城才是,反正空間系異能者根本不缺物資,沒必要留在這種危險的地方。
他交代完房子的地址,又閉上嘴默默地趴了一會兒,忽然悶悶地問出了一個早就應該問,但其實無比老套,而且已經沒什麼意義的問題。
但他就是想問。
「……你為什麼要救我?」
蘇朔回答得很快,似乎沒怎麼細想,聲音聽上去也不太高興:「我怎麼知道?可能是中邪了吧。」說完,自己想了想,又煞有介事地補充了一句,「反正那輛車上我也快呆不下去了。那些渣滓們成天拿顧清源那點破事兒來意淫我,打量我不知道呢?哼。」
沈溯風一個沒忍住,竟然「噗嗤」笑出了聲。
笑完了,才覺得大事不好。
只聽蘇朔冷冷道:「你笑什麼?」
沈溯風弱弱地否認:「……我沒笑啊。」
蘇朔冷笑道:「是嗎?那你剛剛那是在幹什麼?排氣嗎?」
沈溯風忍氣吞聲地閉上了嘴。
蘇朔斜了他一眼,慢悠悠地站起身道:「該走了。」
沈溯風氣歸氣,卻不得不配合地爬起身來。他的身體狀況很不好,若是受傷之後直接提起一口氣逃亡倒也罷了,現在被蘇朔過了一手,自己一口氣已經放下了半口,想再提起來就難了。
沈溯風掙扎著坐起身來,咬緊牙關不肯出聲,他不想在這種時候又變成拖後腿的那一個,即便整個後背的疼痛已經慢慢開始變得劇烈起來,身體好像被人從中劈成了兩半……
蘇朔卻在此時背對著他蹲下身來,語氣淡淡道:「上來。」
沈溯風不由一呆,問道:「幹什麼?」
那美麗的青年並未回頭,語氣是一貫的冰冷和不耐煩:「怎麼?不想要背啊?人貴有自知之明,聽說過沒?都傷成那樣了,就別妄想公主抱了好嗎?」
沈溯風:「……」
……沈溯風發現蘇朔這個人真的欠揍。
更可惡的是,他竟然還被這個欠揍的傢伙感動了。
那淡淡的,帶著暖意的心酸後來居上,漸漸壓過了其他的生氣、好笑、羞惱、哭笑不得等等情緒,慢慢的越來越多,越來越滿,不知不覺地快要從眼眶裡溢出來。
啊啊啊啊!他也不想!可他就是控制不住自己!
趁著蘇朔仍然背對著他,沈溯風胡亂地擦了擦眼角,然後惡狠狠地撲到那個人的背上。
蘇朔被他撲得差點一個踉蹌,好不容易穩住了,氣得差點想把他扔了,但是猶豫再三,也只是小心翼翼地背著他站了起來,嘴裡毫無威懾力地放著狠話:「……沈溯風!你活膩了是吧?信不信我馬上送你一程?」
說完,手上卻小心地避開了他的傷處,慢慢地調整了一下姿勢,把他背得更穩了一些。
沈溯風的眼淚止不住地落了下來。
他用力捂著嘴,一隻手慌忙去擦,可是眼淚就好像止不住了似的往外涌,怎麼擦也擦不幹凈。
就好像上輩子沒流的眼淚也跟著一起流出來了似的。
他在蘇朔背上難堪地別過頭,不想被蘇朔發現自己的狼狽。
蘇朔看不見他的表情,放完狠話,忽然覺得右肩上濕濕暖暖的一片,背上的人卻一片安靜,連呼吸聲都死死捂住,微弱得幾乎聽不見了。他很清楚沈溯風的心情,但沈溯風似乎並不希望他知道。
蘇朔於是眨了眨眼睛,問道:「你怎麼了?我怎麼覺得肩上濕了?是不是你傷口裂開把血流到我身上了?」
身後那人又忍不住「噗嗤」一聲笑,笑聲的尾音里還帶著點哽咽的哭腔。
蘇朔只作未聞,淡淡道:「笑什麼笑,趴好。」
沈溯風放棄了掩飾,伏在他背上長長地,顫抖地吸了一口氣,然後伸出手抱緊了他的肩膀,眼淚無聲地流了下來,肆意地落在他的肩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