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6 章
錦衣衛們常來的這家酒館不大,屋內除了正中央和窗口處各放了個炭盆外,只擺了三張八仙桌和幾條長凳。客人不多,老闆的閨女端了菜后就坐在靠牆的空桌邊打哈欠。
下值的錦衣衛們圍坐在靠窗的桌邊吹天侃地,桌上擺了兩壇酒,一碟花生米,一盤鹽水毛豆,還有一小碗滷肉。
另一桌喝酒的百姓見宋微這一桌都是帶刀錦衣衛,說了幾句話匆匆結賬走了。店門一開一關,裹挾著雪花的寒風吹進來一陣,很快又被阻隔在外。
於丁被冷風一吹,上了頭的酒意漸漸消退,他就是在這時候發現宋微似乎喝醉了的。
坐在他對面的姑娘一手拖著腮,愈發顯得脖頸纖長,下巴尖尖。她另一隻手鬆松的捏著茶杯,裡面盛著滿滿一杯酒水——旁人正起鬨勸她喝下去。
「宋微姑娘頗有前指揮使之風,這杯我敬姑娘!我先喝為敬!」
「我也再敬姑娘一杯,先干為敬!」
燭光昏黃,照得那酒水愈發清冽,卻遠不及宋微姑娘眸光之瀲灧。
中所千戶韋闌酒力不錯,連喝六大碗也不見上頭,他聽見於丁這麼說,彷彿這會兒才意識到他們這麼多男人給一個姑娘家灌酒是有多麼不合適。
就在韋闌準備擺手裝好人,勸宋微別喝了的時候,宋微似乎察覺他的意圖,飄忽無定的視線忽而落在他臉上。
作為習武之人,韋闌對壓迫感的感知比常人要敏銳幾分,最直觀的反應便是身體會比腦袋更快地進入戒備狀態。
直到宋微笑吟吟喝完杯中酒,於丁站起身跑過去為宋微擋酒後,韋闌才發現自己的手已經不自覺捏住了刀鞘——在剛剛宋微看他那一眼的瞬息握住的。
這是一個刻入骨子裡的下意識的動作。
錦衣衛握刀分兩種,一種是遇到強勁的對手,握刀會增強自己安全感;另一種則是執行巡邏或者護駕任務,隨時保護陛下安危。
這兩種情況下,錦衣衛握刀的方式也不盡相同。前者是兩隻手同時分別握住刀柄和刀鞘,後者僅僅握住刀鞘。
而韋闌剛剛就是下意識的握住了刀鞘。
——這個習慣性的動作,是在他還是百戶的時候,在前指揮使宋九面前練出來的。
他摩挲著刀鞘,思緒不自覺便飄到去年臘月,同樣的冰雪天,同樣的……吃東西。
但身邊人不一樣,那會兒,韋闌身邊的人是齊嘉玉。
當時,宋九和禁軍統領一起負責鄴都布防,『他』對錦衣衛的要求便是在當值時間內,時刻握刀,嚴防歹人。保證年關期間鄴都百姓安全。
韋闌記得,年關巡防中,自己跟齊嘉玉分到一組,負責巡邏御膳房,檢查進出人員。
御膳房做得東西要入陛下之口,一向是檢查中的重點,這裡的御廚、太監、宮女的家族關係全都被查到三代以上,而且是被東廠、錦衣衛和禁軍三方各查一遍。
三重檢查下一般不可能出事。
因此,韋闌就有稍許懈怠。畢竟往年都沒出過什麼事,今年也不大可能出差錯。
偏生齊嘉玉做事認真,巡邏起來一絲不苟,冰天雪地里依然握著刀,嚴格遵守宋九指揮使的要求。
韋闌那天起晚了,沒來得及吃早飯,肚子里空空的。他讓齊嘉玉放哨,自己去御膳房要兩個肉包子吃。齊嘉玉一面催著他快點,一面板著臉去放哨。
韋闌笑嘻嘻的應了:「知道了知道了,多謝嘉玉哥哥應允。」
年華正好、身高腿長的青年人笑起來,眼睛里總是泛著光,后廚的大宮女看到他們就心生歡喜,韋闌要幾個包子她就給幾個,還都是餡兒料十足的肉包。
韋闌笑著道謝,給嘉玉也帶過去倆。
齊嘉玉性格可以稱得上古板,他並不接包子,只是皺眉道:「巡防期間,不得飲食。」
韋闌知道他的脾性,並不惱,只是說:「唉,你不吃,那可要白白便宜外面的野狗了。」
他作勢就要扔出去。
齊嘉玉一雙黑眸定定的看著韋闌,眼底滿是不贊同。且不提每年因為飢荒或者收成不好而餓死的數十萬百姓,單單說他們錦衣衛,憑著那點奉銀,都不可能頓頓吃得上肉包子。
韋闌這個拿包子喂狗的舉措,完全可以稱得上暴殄天物。
韋闌最怕嘉玉老學究說什麼『路有凍死骨』的長篇大論,他雙手舉在腦袋兩側,作投降狀,說:「好吧,我說笑的。我上回見指揮使賞你水,你都喝了,怎麼我給你的包子你不吃?」
熟料,說宋九宋九就到,『他』作為指揮使,要兼顧整個皇宮巡防。這是宋九上任后負責的第一個新年,每天夜裡睡不足兩個時辰,全都在操心布防的事情,而且事必躬親。
可想而知,當時不僅韋闌被罰了,就連跟他玩鬧的齊嘉玉也一起受罰。
自那以後,韋闌便時刻牢記宋九指揮使的眼神,努力做到不出差錯。
可宋九已經死了三個月了,韋闌也由百戶升任為千戶,他居然在宋微微醺的目光下,下意識的握住了刀鞘。
也喚醒了他深藏在骨子裡的臣服心裡。
反應上來后,韋闌心如擂鼓,他能清晰感覺到血液衝上了腦袋,蒙上耳膜,他面紅耳赤,忽而站起身,呵道:「給姑娘家灌酒,成何體統?!」
正在勸酒的幾個錦衣衛全都愣住,他們回頭看千戶大人,只見韋闌面色燒紅,他們以為上峰喝高了,沒將他的反常往心裡去。不過,倒全都聽話的不再灌宋微酒了。
「來、小二,來人。」
韋闌聲音剛落,那邊正在打盹的姑娘就『蹭』的一下站起來,小跑過來:「官爺,您有什麼吩咐?」
韋闌還有點血液上頭的感覺,耳際充斥著止不住的聒噪嘶鳴,他聲如洪鐘,說:「解酒湯,來一碗。」
那姑娘被他聲音嚇得後退一步,趕緊應聲:「馬上來。」
諸位錦衣衛聽韋闌說要醒酒湯,先是錯愕了片刻,隨後借著酒意笑成一團。
「沒想到大人也要醒酒湯。」
「上回催著我喝醒酒湯的,還是我娘。」
「我就不一樣了,我孤家寡人一個,上回是嘉玉哥給我煮醒酒湯的。」
『嘉玉』二字一出,眾人都有些笑不出來了。
在場眾人里只有宋微目光沒有絲毫變化,許是喝醉了,許是因為不認識『嘉玉』,所以不知道當年那個老媽子一樣的嘉玉有多好。
韋闌看著宋微的反應,暗暗告訴自己剛剛那惹得自己握刀的眼神只是一個巧合。
不然以九爺的脾性,真逃出生天,又重回鄴都的話,不會想出『男扮女裝』這個糟心法子的。
一個年紀跟於丁相仿的錦衣衛借著燭光看宋微,突然帶著哭腔喃喃說:「我總感覺嘉玉哥還沒出事,九爺也還好好的……咱們錦衣衛都好好的。」
沒人接他的話茬。
之前宋九還在時,『他』比貴公公還要備受榮寵,錦衣衛也因此穩壓東廠一頭。但前幾日,東廠已經有騎在錦衣衛頭頂的趨勢。
他們都知道,東廠和錦衣衛的差距還會不斷擴大。日後,他們錦衣衛只能給那群太監裝孫子了。
酒館姑娘端來醒酒湯的時候,只覺屋內靜悄悄的,一群錦衣衛都沒說話,她更是嚇得大氣不敢出一口,匆忙要把湯碗放在韋闌面前就走。
韋闌想出聲讓她呈給宋微,但想了想還是自己端起碗,單手給宋微遞過去。
「宋姑娘,喝了湯,一會兒咱們派人抬頂轎子送你回家。」
男女授受不親,錦衣衛中就算有好色之徒,對著宋微這張臉也完全不敢下手。
更別提韋闌和於丁也不會讓其他人在這個檔趁人之危做出點什麼。
韋闌尋思著,燕王只是讓他拖住宋微,使得她晚上無力出門。韋闌想來想去,只有出來喝酒這麼一個辦法。
原本按照他的想法,得把人灌到爛醉如泥不可——在執行任務的錦衣衛眼中,可沒有『憐香惜玉』四個字。
但宋微的一個眼神讓韋闌放棄了計劃,醒酒湯和轎子都給宋微安排上——如果宋微被灌到如此地步還能有夜行的功夫,他韋闌在燕王面前認一個辦事不利又何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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巷子狹窄,雙人抬的小轎還好點,四抬的中等轎子根本過不去,就在眾位緹騎商量著要把宋微背回去的時候,一個老婦人打著燈籠,摩挲著過來。
「姑娘、姑娘——眾位爺……我家姑娘這是怎麼了,飲酒了?」陳聞之偽裝的嗓音很柔,又帶著一絲沙啞,完全看不出他居然是男的。
韋闌審視著陳聞之。
於丁趕緊解釋:「大人,這位是伺候宋姑娘的僕婦。」
說完又給陳聞之解釋:「大娘,我們錦衣衛平素有喝酒的傳統,這也是上峰賞識才一起飲酒的,宋姑娘不勝酒力,已經喝過醒酒湯了,別擔心。」
陳聞之哈腰應著:「誒,誒。」
韋闌移開目光,又打量著宋微——宋微個子高挑,這矮僕婦怎麼背她回去?
確實是背不了,好在宋微沒有醉成泥,攙扶著還能走。
最後,他們擔心宋微和陳聞之被人攔路打劫,跟在陳聞之後面,看著『她』磕磕絆絆把宋微帶回去,放在床上。
他們前腳剛一走,陳聞之就破口大罵:「喝個屁的傳統,一群錦衣衛不想著緝拿兇手,就知道在你身上做文章!還有你,宋微,別裝醉,給我起來!你傷勢未痊癒,還敢飲酒,小命不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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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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