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章 成熟
整個冬天,拉比都忙於一個體育館的設計工作。他與作為委託方的當地教育部門見了十幾次面。這個體育館將是一座獨特的建築,它會採取天窗系統,這樣即使在最陰晦的天氣,室內也很明亮。從職業發展來看,這個設計可能是他一個非常重要的起點。然而,到了春天,他們把他叫來,用強勢的態度直白地通知他退出,他們已經決定委託給另一個更有經驗的設計師——當人們因為辜負他人而深感內疚,以至變得富有進攻性時,便會表現出這種強勢。從此,他開始失眠。
失眠若持續數周,那便如煉獄一般。但小有患之,偶爾一宿無眠,並不需要療治。對於為精神所擾之人,它甚至有其優勢,不乏裨益。只在入夜,我們才能深入體察自己的內心,猶如城市教堂的鐘聲,惟待天黑,方能耳聞。
白天,他需要對他人恪守職責。在午夜過後獨處,他可以回歸到更重大、更個人的職責。他的思緒過程在柯爾斯滕、埃絲特和威廉看來,必定不可思議。他們需要他保持某種特定的狀態,他不願辜負他們,或令他們受驚於自己奇怪的觀點;他們有權受益於他的可預測性。然而現在他關注的是其他內在的需求。失眠是思維在報復他白天小心迴避的種種複雜想法。
平凡的生活贈予人們的,是一種實用而無需內省的生存狀態。出於時間短缺,也因為太多畏懼,其他一切便不在思考之列。我們讓自己為自衛本能所指引:推動自己前進,挨打則會還擊,將責怪歸咎他人,壓制不相干的問題,堅持自以為是的方向。我們除了不懈地堅守自己的立場,別無選擇。
只有當黑夜來臨,我們擺脫了他人的需求時,才可以放鬆自我、回歸真誠、超越狹隘,直到黎明;這些都是不可多得的時分。
他以一種全新的眼光看待熟識的事:他是懦夫、空想家、不忠誠的丈夫、控制欲和依賴性都太強的父親。他的生活懸於一線。他的職業僅得其半,或甚至不著邊際;相較於曾被賦予的期望,他幾乎一無所成。
奇怪的是,凌晨三點,他可以冷靜地羅列自己的缺陷:倔強令他不再被上司信任,太易怒,因為害怕被拒絕而過於謹慎。他沒有信心持之以恆。他的同齡人沒有被動地等待機會,責怪世界沒有苦苦相求於他們,他們已經趕超在前,形成了自己的建築設計風格。確切地說,有一個設計是出自他手,那是哈福德郡[1]的一棟數據存儲建築,他的名字刻在它上面。他運用的只是洗澡時或在高速公路上獨自開車時腦海里偶爾的靈光閃現,他的天賦中的最大一部分尚未被發掘,便已邁向死亡之路。
此時此刻,他超越了自哀自憐,超越了膚淺地認為自己的遭遇罕見而失當。他對自己的純真和獨特不再有信心。這不是中年危機,而是他遷延二十餘年後,終於走出了青春期。
作為一個男人,他過於渴望浪漫的愛情,然而又對善良理解甚少,對溝通更是缺乏認知。他極度害怕公開追求幸福卻求而不得,於是他以先發制人的失望和玩世不恭來自我保護。
所以,他註定失敗。成年的他很多時候將失敗視作一場巨大的災難,直到最終才認識到,懦弱無為實際已不知不覺地滲透進他的體內。
然而,令人驚訝的是,這無傷大雅。一個人會習慣於一切,甚至包括羞恥。即便顯然不堪忍受的事物,最終也會漸漸變得似乎沒那麼糟糕。
他已經飽嘗生活豐富的恩賜,但他並無特別的貢獻,也沒有好的成果。他在這世界已經棲身數十年,不必耕作,也不用飢腸轆轆地入眠;他像一個嬌慣的孩子,從不允許他的私人領地被觸碰。
他曾經夢想恢宏:他將成為另一個路易斯·卡恩[2]或是勒科比西埃[3],密斯·范·德·羅厄或是傑弗里·巴瓦[4]。他準備創造一種全新的建築:本地特色、優雅、和諧、使用前沿技術、充滿革新。
然而,他只是一個二流城市規劃公司的副總監,幾乎入不敷出,名下只設計過一棟建築——其實更像一個棚屋。
人類與生俱來的,便是執著地夢想成功。對於該物種而言,這種出於本能的奮鬥,必定帶來進化的優勢。是不安於現狀,讓人類有了城市、圖書館和太空飛船。
但這種本能衝動不會均衡地分佈給每個個體。縱觀歷史,雖然不乏天才傑作,但相當數量的人每天卻都在承受焦慮和狂躁的煎熬,拒絕接受徒勞無果和平靜知足。
拉比過去以為,只有完美的事物才值得擁有。他是一個完美主義者。如果車被刮擦,他就不樂意再開;如果房間不整潔,他就不能安睡;如果愛人某些地方未能理解他,整個關係就成了啞劇字謎。如今,「足夠好」便已是完美。
他發現自己對有關中年男人的新聞報道產生了興趣。一個負債纍纍的格拉斯哥人被妻子捉姦后,卧軌自殺;另有一人因為網路醜聞,開車在阿伯丁附近投海自盡。拉比看得出,他們的問題實際並不嚴重;只是因為一些錯誤,一個人便突然陷入災難。如果生活失序,如果外界壓力足夠大,他也什麼事都能做出來。他之所以能自認為心智正常,只是因為某種脆弱的好運。他知道,如果生活曾經適當地考驗他,他便一定也會成為悲劇新聞。
在凌晨兩三點,當他處於半醒半睡、逡巡於意識之間時,他感到腦袋裡儲存的許多影像和記憶片段,一批批紛沓而至,浮現眼前:八年前曼谷旅遊的掠影、頭靠飛機舷窗睡了一夜之後降落在印度時看見的那些離奇的村莊、他們一家住在雅典時浴室冰冷的瓷磚地板、在瑞士東部度假時第一次體驗的降雪、在諾福克島徒步時低沉灰暗的天空、大學里通向泳池的走廊、他們陪埃絲特在醫院做手指手術的那個夜晚……有些事物的邏輯關係已經淡忘,但那些畫面卻永遠不會消失。
在無眠的夜晚,他有時會想起並思念母親。令他難為情的是,他那麼渴望再回到八歲時,那會兒他有點微燒,蜷曲在毯子下,媽媽給他端來食物,讀書給他聽。他希望她給他保證一個美好的未來,希望她寬恕他的罪惡,希望她把他的頭髮整齊地梳成左分。他已經足夠成熟,明白當務之急是及時審視這些退化的狀態。儘管從外部看,他的狀態不盡人意,但他知道自己其實並沒有太離譜。
他發現焦慮總是如影相隨。每一波新的焦慮貌似都關乎某一件特定的事:熟人甚少的聚會、陌生國家的複雜行程、工作中的兩難選擇,而從更開闊的視角看,問題往往更大、更嚴重、更具根本性。
他曾經幻想,如果換個住地,如果取得一些職業成就,如果有一個家,他的焦慮也許便會平息。但實際一切並無任何改變:他意識到焦慮深入他的靈魂深處,他本質上是一個害怕的、不正常的人。
廚房裡掛著一張他喜歡的照片,是柯爾斯滕、威廉、埃絲特和他在秋日的公園裡拍攝的;他們互相扔著被風吹成一堆的樹葉。快樂與恣意洋溢在他們臉上,那是一種可以胡作非為、無需顧慮後果的喜悅。然而他也能記起,那天他心裡是多麼焦慮:給一家工程公司的活兒還沒完成,他急著回家給一位英格蘭客戶打電話,他的信用卡遠遠超限了。只有當現實演變成了過往,拉比才能真正體會其中的歡樂。
他知道自己精神的崩潰不適合在堅強、能幹的妻子面前展現。有時他對此感到苦澀不已。「失眠不是好事,上床睡覺吧。」如果醒來看見書房的燈亮著,柯爾斯滕便總會這樣說。痛苦的經歷上演過多次以後,他意識到美麗、聰明的妻子解決不了他的苦痛。
但更好的是,他開始領悟其中因由。她並不是刻薄,它們只是出於她和男性打交道的經驗所得,是她抵禦失望侵襲的手段,是她應對挑戰的方式。明白這些道理,對他很有幫助,他開始放棄復仇和憤怒。
世上很少有徹底的壞蛋,惡毒之人自身也是苦痛纏身。因此,處世不可嬉笑不恭,或咄咄逼人,惟有以愛成全。這著實不是容易事。
柯爾斯滕的媽媽在住院,已經住了兩周。她的腎起初診斷並無大礙,但病情卻突然加重。一向堅強無比的柯爾斯滕也被嚇得臉色灰暗、手足無措。
周日,他們去醫院看望她。她極度虛弱,聲音細若遊絲,只能說些簡單的話:想喝水;把燈傾斜一下;少一些光線刺激她的眼睛。她一度握住拉比的手,對他微笑著說:「好好照顧她。」說完,又帶著慣常的犀利補上一句:「如果她讓你照顧的話。」暫且將這話視作一種諒解吧。
他知道自己永遠別想從麥克利蘭太太的眼中看到欣賞之意。當年,他對此憤恨不已。如今他已為人父,對此倒能感同身受了。他也不會對埃絲特未來的丈夫有什麼期待。父母怎麼可能真正接納孩子的另一半?歷經了對孩子無求不應的十八年,怎可再指望他們熱切地包容一種飽含競爭的全新的愛?有誰能夠真誠地接受這種不可避免的感情衝擊,而不心懷疑慮(通過一連串有些酸意的話暴露出來):他們的孩子誤入他人的掌控之中,那人根本無法承擔所要面對的複雜而獨特的任務?
從雷格莫醫院回來后,柯爾斯滕忍不住痛哭。她讓孩子們去和朋友玩耍,她現在沒法承擔母親之職(一個絕不可袒露痛苦、令他人受驚的角色),她需要暫時再做回孩子。在醫院藍色床單的映襯下,母親顯得面黃肌瘦,這讓她無法抑制內心的恐懼。這一切如何會發生?她在某種程度上仍然深深依戀於自己五六歲時形成的記憶,那時的母親堅強、能幹、事事做主,柯爾斯滕還是個小姑娘,會被拋到空中玩樂,事事有人安排。父親離開后的許多年,她一直都需要著這個強大的母親。麥克利蘭家的這兩個女人知道該如何緊密團結,她們是一個團隊,共同面對最至親之人的背叛。而現在,只剩柯爾斯滕在醫院走廊里詢問一位十分年輕的醫生,母親還剩多少時光。世界顛倒過來了。
從童年時代,我們便開始相信,父母應該是知識廣博、閱歷豐富的人。有時,他們看上去無所不能。我們過分的自尊令人同情,但也問題重重,因為當漸漸發現父母不乏瑕疵,偶爾也會刻薄,在我們受困於他們未知的領域,他們也完全束手無策時,我們便視他們為終極的問責目標。這種狀態會一直持續,直到我們邁入不惑之年,或他們最終躺進醫院,我們才會開始給予更多體諒。他們脆弱而令人驚恐的新狀況體現在身體觸目驚心的變化上,同時也真實地反映在心理層面:焦慮、恐懼、不得意的愛情和下意識的衝動——而不是上帝般的智慧與道德是非——致使他們也同樣無常而脆弱。因此,他們自身的缺點也好,我們無數的失望也罷,都不可能永遠問責於他們。
當拉比最終從自我中解脫出來,他感到自己能更欣然原諒的不再只是一兩個人,極端點說,再沒有誰會為他所不原諒。
他總捕捉到意想不到的善意。他感動於辦公室主任的仁慈;她是一個寡居的五十多歲老婦人,兒子剛去利茲[5]上大學。她歡樂而堅強,每天上班都忙個不停,成績斐然;她關心每個同事的狀況;她記得很多人的生日,閑暇時總在溫和而充滿鼓舞地反省。年輕的時候,他絲毫不會在意這些微小的仁慈關愛。然而,現在生活已經教會他懂得謙卑,知道屈身去關注微小的美好細節,不管來自何處。他變成了一個更友好的人,沒有刻意為之,也不因此自滿。
他體味到自己那麼渴望仁愛,於是也更樂意慷慨付出。當他人心懷憤恨時,他更關心的是緩和氣氛,是盡量少從道德高度評價惡意惡行。玩世不恭是輕而易舉之事,卻讓人毫無作為。
有生以來,他第一次發現了繁花之美。他還記得年少時對鮮花幾乎懷有仇恨之心。人們居然應該從如此微小、如此易於飄零的事物中獲得快樂,這似乎太過荒唐,這個世界必然有更宏大、更永久的事物值得寄託抱負。他自己就渴望榮耀和激情。寄情於花是放棄的危險象徵。如今他開始領悟繁花的意義所在。愛花是謙遜的表現,是對失望的接納。惟有遭遇過無可挽回的挫折,我們才能開始欣賞玫瑰的枝幹或是報春花的花瓣。一旦我們意識到,宏大的夢想在一定程度上總存有妥協,我們便會對這些寧靜完美和寂然歡喜的小事物產生感激之情。
若參照成功的理想標準,他的生活則令人深深失望。但他也意識到,最終未能獲得偉大的成就,並不就意味著失敗。能夠確立寬容、充滿希望的人生觀,知道如何做自己的朋友,因為人人都有責任讓自己為他人所容忍,這些也同樣需要勇氣。
有時,他會在半夜沖個熱水澡,然後借著明亮的燈光審視自己的身體。衰老與疲憊有相似之處,但它卻是再多睡眠都無法修復的。時光漸老,狀態漸糟。今日所謂的丑照,來年便是養眼大片。大自然的戲法很友好,讓事物緩慢變化,這樣我們便不至於因此恐懼。總有一天,他的手上會長出老人斑,就如小時候他在年邁的伯父手上看到的一樣。發生在他人身上的一切,也終將光顧於他。無人可以倖免。
他是纖維組織和細胞精美而複雜的組合體,瞬間便獲得了生命。單單一次猛烈的碰撞,或是跌落又可讓這個組合體失去生命。他所有的嚴謹計劃都依賴於脆弱的毛細血管將血液穩定地輸送入他的大腦。任何一點哪怕是最微小的障礙,都會立刻抹去他對生命的細微感覺。在永恆的宇宙中,他只是原子偶然的聚合,目的在於抑制能量分佈的混亂。他不知道自己的哪個器官會最先衰絕。
他只是一個過客,曾經努力想讓他的自我融入這個世界。他曾將自己視作一個靜物,就如同愛丁堡這座城市,或一棵樹、一本書一樣;然而他更像一個影子或一種聲音。
他認為,死亡並不太糟:他的肉身將被重新分配,回歸塵土。生命已夠漫長,從他當下直覺的感受看其軌跡,是時候放手了,為他人騰出空間。
一天晚上,他穿過漆黑的街道往家趕。路上,他看見一個花店。他必定很多很多次地經過這兒,但以前從來沒有留意過。花店的前窗燈光明亮,懸挂著各種氣球。他走進去,一位老婦人對他溫暖地微笑。他的眼睛被雪蓮花吸引住;這種花剛引進本地,才試種了一個春天。他看著老婦用精緻的白色薄紗包起一小束花。
「我猜是送給一位漂亮的人兒?」她笑著說。
「是我妻子。」他回答。
「幸運的女人。」她說著把花和找零遞給他。在那一刻,他只想飛奔回家,證明店主所言不差。
註釋:
[1]英國英格蘭東部郡名。
[2]美國著名建築師,他對現代建築的重要貢獻就是在自己的作品中加入了年代久遠甚至是古典的元素,卻又沒有丟棄現代主義的創新與明朗。
[3]旅居法國的瑞士建築設計師。
[4]斯里蘭卡國寶級建築師。
[5]英國英格蘭北部城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