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逢

重逢

手在半空一抓,竟感覺那咒術似已消散,洛元秋心中微感訝異。與此同時身側傳來撲通一聲,那原本跪著的死人也像是失去了某種依憑,猛然倒地。身上符咒悉數化開,將青紫的皮膚染成赤色。

「他怎麼……」洛元秋話未說完,驀然醒悟,「有人將這施咒的死人擺在此處,是為了等你來,是不是?」

女人微微笑著說:「雖是管了不該管的閑事,卻也不算太笨。」

她手一揚,車簾隨之落下,洛元秋隱約看見她端坐在車中,華服錦袍,手中似是握著什麼東西。想再開口相詢,卻聽見她淡淡道:「此事已了,本與你無關。去巡夜罷,掣令。」

駕車人一揚鞭,馬車從洛元秋身側疾馳而過,捲起一地亂瓊碎玉,洋灑於空中。

「等等!」

洛元秋追了上去,疾風驟雪撲面而來,刺的她幾乎睜不開眼。而馬車也愈行愈快,在漆黑街道上忽然一拐,霎那間從她眼前消失不見。

「問句話都不行嗎?」

洛元秋搖了搖頭,環顧四周,見是一條陌生長街,頓覺頭痛。方才追人的時候不曾察覺,現在倒好,也不知該如何回去。

她在雪夜中東走西奔,繞了幾個圈子,走錯幾個巷口,這才回到最初的地方。陳文鶯與白玢仍是未來,洛元秋放慢步子,看見那街口的屍首已然不見蹤影,就如同方才那女人所言。

那人究竟是誰?

這夜所見的種種令她困惑不已,先是莫名其妙出現在街上的死人,被強施以咒術;再是夜深時駛來的馬車,美貌卻奇怪的女人。洛元秋站在雪中,被寒風吹的發困,忍不住取了道火符合在掌心中,這才感覺暖意流淌過全身,人也好受了些許。

抬頭看了看天,也不知雪何時才會停。洛元秋躲進一家酒肆棚下,抖了抖滿身的雪。

棚中還放著一張木桌,三把長凳。洛元秋拂去灰塵,坐在其中一把長凳上,未料得這長凳缺了條腿,坐著一搖一擺不說,還需人自己支著腳,以防一個不慎翻倒過去。

她忽覺有些好笑,這般奔波往來的日子,離奇古怪的遭遇,在以前從所未有。山中歲月慢慢,朝對晨露,夕臨雲靄,寒盡不知其年。書從厚讀到薄,爛熟於心,最後看無可看,才依稀讓人想起,好像曾有那麼一段熱鬧的時候,整日都是人聲喧嘩,吵鬧之餘,卻也教人心中十分歡喜。

下山的時日一長,洛元秋髮覺自己也變了許多,開始喜歡熱鬧的煙火俗世,鼎沸凡聲。

大約是前幾年,她曾一度渾渾噩噩,分不清白天黑夜,也不知五味為何物。人如行屍走肉,自是不覺春秋之變,亦無感於寒暑之分,只能在山崖下的石洞內勉強呆著,連風聲都不大聽得。

不知是春去秋來的第幾個年頭,她彷彿知道一年已經過去了,又像是全然無知。山上的雪消融在春日中,她所在的石洞前仍有幾根冰棱,水滴滴答答地落在石頭上,潤入泥土間,長出了幾朵鮮艷的花,在風中顫顫巍巍的搖曳。

於是她在恍惚之中生出一念,想踏出石洞,去看看那花開的如何了。

走進闊別已久的暖陽中,她低頭去嗅那朵花,有什麼東西飄落在頭上,她取下一看,竟是張紙錢。仰頭看見師父站在山崖上,手中拿著一串元寶,本要撒紙錢的手滑稽地停在半空,難以置信地看著自己,手中的紙錢砸了她一臉。

「元秋……你,你怎麼活了?!」

望著師父驚懼的神情,她張了張嘴,連一絲聲音都發不出來。

原來在那之前,她的確是已經死了嗎?

那是師弟師妹們離山的五個月後,秋霜覆草,石澗清寒,山中晝夜間被大霧所蔽,令人如墜夢中,再也尋不見晴嵐霧剪,夕照雲霞的奇景。

十六歲生辰前夕,她沒能等到今年冬天的第一場落雪,便在滿山茫茫的大霧中閉眼睡去。

師父悲慟之餘,將她的法體置於冰棺內,封入山崖下的石洞內,每年僅在崖上掃除祭拜,撒些紙錢元寶。

未曾想三年之後她死而復生,險將前來祭拜的師父嚇得從山崖上一腳滾下。蘇醒之後,她的行動皆與常人無異,卻是落下了個記不住人的怪病。

千人千面,她尚能分辨美醜,只是轉頭就忘,下次再見時又是一副陌生面孔。但如何費心去記亦是無用,幸而山間樹木還能分出種類,山頭常遇的野豬也可辨得一二,單是人的面容記不得而已。

不過師父說,能由死轉生已是殊然不易,有些東西,不必強求,記不得就記不得吧。

洛元秋手揣在袖中,正打算感慨人生之時,突然一人在她耳邊陰惻惻地說道:「想什麼呢?」

洛元秋猝不及防,驚呼聲還未出,支撐的腳先是一滑,連人帶凳摔了個四腳朝天。

陳文鶯將她從地上拽起來,問道:「你怎麼坐這來了?我和白玢適才尋了你多時,又不敢喊你名字,找了一大圈后才瞧見你坐在這棚里,剛剛想什麼呢,這般入神。」

傷情愁思已經被這一跤摔了個無影無蹤,洛元秋歉然道:「是我不好,見外頭雪大,便來這棚里避一避,沒想到你們在尋我。」

白玢手中拎著一盞燈籠,從懷裡掏出個小盒,道:「洛姑娘,你要的硃砂。」

洛元秋卻沒接,反而向他道謝:「用不上了,已經有人來過,將街口的死人帶走了。」

陳文鶯說了句你的手真暖和,然後就握著她的手不肯放了,聞言奇怪道:「是誰啊,我們還沒上報太史局呢,這人就到了嗎?」

三人一道向回走去,路上洛元秋將所見複述了一遍,白玢神情凝重,緩緩點頭道:「那馬車上可有什麼標識?」

「不曾見著。」

雪勢漸起,洛元秋取出兩道符紙,借了白玢的硃砂畫了新符,教他二人如何用,才接著說道,「馬車中的女子,顯然是知道此事的,不然也不會那般說了。」

白玢與陳文鶯手中貼了一道符后,都感覺寒意驟減,暖意涌遍全身,心中對這道符咒好奇的要死,卻又不好意思揭下來細看,只得故作尋常一般,平淡而視。

「宵禁后敢在街上駕車的,肯定不是什麼普通人。」陳文鶯將手中的符從左手換到右手,雖是抓心撓肺的想知道這到底什麼,面上卻仍是一片淡定,道:「所以別管了,反正咱們上頭還有各位太史局的大人們,也不必怕出什麼事,就這麼著行了。依我看啊,上報都不用上報了。」

白玢將符咒丟到袖中,發現這東西竟還有用,不禁重新捏在手中,反覆把玩,連陳文鶯的話也沒聽仔細,就先點起了頭。

洛元秋見他兩人一副沉思的模樣,也就不再出言打擾,她回憶起今夜所見的怪異咒法,自行於心中默默描繪著。

半晌以後,陳文鶯才問道:「元秋,你是符師嗎?」

「符師?」洛元秋想了想道,「應該算是吧。不過怎麼了,有哪裡奇怪的嗎?」

陳文鶯連忙擺擺手,但實在是好奇難耐,蹭到她身邊說道:「你會什麼符術嗎?比如呼風喚雨,召來雷電的那種?」

洛元秋瞬間明白過來,笑著說:「原來你們剛剛不說話,是在想那道火符嗎?」

白玢道:「洛姑娘莫要理會她的胡話,許是我們見識的少,不知這符咒除符師之外,還能由旁人之手施展而成,故有些驚奇。」

陳文鶯附和道:「不是驚奇,是非常非常非常驚奇!」

洛元秋搖搖頭,道:「這沒多難,你的硃砂再借我一用。」

白玢依言將硃砂盒奉上,洛元秋從路邊折了根枯枝,借著燈籠的光,沾著硃砂飛快畫了道符,手中一頓,轉頭問陳文鶯:「你喜歡什麼花?」

陳文鶯不妨她突然發問,茫然道:「花?什麼花?」

一旁白玢提著燈籠,見狀涼涼道:「她像是喜歡花草的樣子嗎?洛姑娘,你只管選自己喜歡的就是,不必問她。」

眼看陳文鶯要發火,洛元秋忙畫完最後一筆,把這道符往她手中一塞,說道:「來,像剛剛教你的那樣,將法力灌注符中,須得集中所想,勿存雜念……」

陳文鶯不知所措地捏著符,閉眼站在雪地里上上下下一通亂甩,再睜開眼時依然什麼都沒有出現。

白玢面無表情地看著,手中的燈籠在風中晃了晃。

洛元秋被她方才蹦來跳去的舉動驚了會,忍不住道:「不必有太大動作,你……你且定下心神,什麼也別想。」

陳文鶯白了白玢一眼,以兩指夾符橫於胸前,深吸了口氣,手慢慢推了出去。

那符紙上的硃砂微微亮起,霎時狂風平地而起,捲起無數雪花,又在瞬間散去,倏然化作花瓣漫天飛揚,一株巨大的雲霄樹突然出現在他們面前,花枝垂垂,滿樹儘是盛放的雲霄花,在夜色中發出淡淡的瑩光,與在盛春時所見的別無二致。

陳文鶯頓時睜大了眼,情不自禁伸手抓了片花瓣。誰知那花瓣亦如雪般冰涼,頃刻間便在她手中消失融化。

她轉頭去看身後,洛元秋與白玢都一同抬頭看向雲霄樹,白玢輕聲道:「這是幻術?」

洛元秋頷首,揮了揮手,轉眼間樹與花都不見了。那些飛舞的花瓣也顯出原本的模樣,是紛落而下的雪。

「不過是些小把戲。」洛元秋接了一片雪,如此說道。

白玢笑著搖頭,嘆道:「怪不得兄長硬要我上京來,當真是人外有人,從前只呆在自己那一畝三分地,當真是有些狂妄過頭了。」

三人邊往回走邊說話,陳文鶯插嘴道:「什麼你兄長硬要你上京,分明就是你被逼婚……」

白玢瞪了她一眼,怒道:「怎麼總提此事,你煩不煩?」

「不煩。」陳文鶯無聊地玩著一支短笛,看了他眼說道:「說說怎麼了,大家都差不多,你捂著掖著有意思嗎?」

見洛元秋一臉好奇,陳文鶯湊到她側說:「元秋我告訴你,白玢那個要成婚的人,是個男人啊哈哈哈哈!」

果然洛元秋聽了轉頭去看白玢,白玢的臉為不可察地紅了紅,連聲嘆了幾口氣后,反唇相譏道:「你又好到了哪裡去,若是再被你那位好姐姐捉住,難不成還能悔婚?」

陳文鶯立馬不笑了,兩人沉著臉互瞪了會,夾在中間的洛元秋興緻勃勃地說道:「這麼說來,你們都是因為逼婚上京來的。」

白玢道:「嗯,對。」

「那麼,要與白玢你成婚的是男子,與文鶯成婚的是女子?」

陳文鶯以袖掩面,側過頭去小聲道:「……好像是吧。」

洛元秋一拍手,疑惑地問:「你們為什麼逃婚呢?女子和女子,男子和男子,不是一樣都能成婚的嗎?」

白玢蹙眉,看向她道:「洛姑娘,我朝律法什麼時候男子與男子、女子與女子都可以成婚了?」

陳文鶯亦是不斷點頭,眼巴巴地看著洛元秋,希望她痛斥一番這等荒謬不經之事。誰知她歪了歪頭,似有些困惑地說道:「如我們這般的修士,雖說是入世,但始終難融於凡俗。只要志同道合,結伴同遊共尋大道,想來不拘於男女才是。再者說,無論是男男還是女女,大約都是一樣的吧?」

陳文鶯傻了眼,急忙道:「不不不,這其中的差別可太大了!」

白玢則沉默片刻,問:「洛姑娘,這話是從哪裡聽來的?你這話不知為何,我總覺得有幾分耳熟。」

洛元秋爽快道:「是我師妹說的。」

只見陳文鶯與白玢神情變的十分微妙,陳文鶯磨了磨牙道:「哦,那真是巧了,我的那位姐姐,也曾這般與我說過相似的話呢。」

白玢嘖道:「你那位姐姐暫且不提,但洛姑娘這位師妹,可不大好說。」

說話間來到車行前,一人拎著面銅鑼站在馬棚里等,裹了件大棉袍。白玢過去將燈籠還了,還與他些許賞錢,那人謝過白玢,高興地走了。

陳文鶯嗤道:「嘿,這打更的,方才我們問他借個燈籠,他還死活不肯,好說歹說,見了銀子才願借。」

白玢道:「能使銀子擺平的事都算不得什麼,走吧,咱們一道送洛姑娘回家。磋磨了一夜,這天都快亮了。」

洛元秋一看,果真如他所言,夜幕隱隱透出亮色,不知誰家的公雞已經起來了,正喔喔喔地吊著嗓子。

於是兩人將洛元秋送回曲柳巷,臨別前,陳文鶯特地與她說了一番話,大意是勸洛元秋莫要聽她那位師妹胡說八道,這些話都做不得數的。

洛元秋豈能不懂她的意思,聞言笑道:「你不必憂心,快回去歇著吧。」

陳文鶯無可奈何,眼見天色微亮,只得騎馬走了。

待洛元秋回到家中,將門閂好,才極輕地嘆了口氣。

掐指算來,她的師妹,也已辭世近十一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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寒山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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