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夢

故夢

她依稀做了一個夢。

那是雪后初霽,滿山素色。她將山道上的積雪掃凈,在山門前拄著掃帚站著,捏著袖子擦了擦額頭的細汗,神情雀躍地問師父:「師弟師妹們快來了嗎?」

師父有氣無力地答道:「快到了。」

她轉身看向長長的山道,說:「若是來的晚了,又下雪可怎麼辦?」

師父從她手中奪了掃帚,將山門前那塊大石頭上的積雪掃落,道袍一撩不管不顧的坐了上去,連聲叫苦,與她道:「累死我了,元秋啊,你難道不累嗎,不然咱們就回去吧,這一時半會的,哪裡能等到什麼人?依師父看吶,你的師弟師妹們,今日怕是不會來了!」

她有些驚訝:「為何不來,不是明明說好今日上山的嗎?」

師父哼了一聲,怨氣甚重,沒好氣道:「人家未必瞧的上咱們這山野之地的小門小派,說好了不來又有甚麼稀奇的!」

眼看天漸漸暗了下去,暮色四合,山中一片肅靜,是有些冷清過頭了。要是放在春夏秋其他幾個季節,倒有些亂石奇峰、青松翠樹可看。似這等白雪茫茫的時節,連鳥獸也不多見,確實沒甚麼意思。

難道就因為這般,師弟師妹們便當真不來了嗎?她握了一蓬雪,無意識地在手中來回揉捏著。起先只是在想事,誰知手中的雪球落到地上后順勢一推,未行幾步,便壘成個大雪球,圓滾滾的立在深雪之中。

那頭師父仍在長噓短嘆,說:「算了,今天是等不著他們來了,走吧元秋,咱們別等了。」

半天沒等到回話,他扭頭一看,大徒弟已經壘了好幾個大雪球了,正拚命將一個略小的雪球舉起來,想擺到那個最大的上頭去。

「呵呵,你這雪球倒是圓潤非常。來,讓師父給你弄個更大的。」

她點點頭,結果師父一時不察手沒扶穩,雪球落在地,順著陡坡慢悠悠地滾了兩圈,隨即越滾越大,頗有排山倒海之勢,一路捲起積雪,身姿輕靈躍過山石,勢不可擋地向山下衝去。

「啊!!」

山下傳來一聲慘叫,她與師父面面相覷,皆是後背一抖,立刻作若無其事狀,微一拂袖,恢復了仙風道骨的模樣。

沒過多久,幾個人順著台階爬了上來,領頭一人滿身是雪,用力拍了數下無果之後,只得作罷。待攀上山門,見了她與師父問道:「不知閣下可是寒山門的掌山,玄清子道長?」

師父風輕雲淡地點了點頭,那人作了一揖,從懷中掏出封信,雙手呈上,說道:「因家中有事,小姐一時耽擱,恐會來的晚些。家主擔憂道長怪罪,特命我等將衣物用具先送至山上,另備下薄禮一份,請道長莫要推辭。」

言罷兩名漢子抬了個紅木箱上前,依那二人的神情來看,這箱子像很有些份量。於是她好奇道:「這裡頭裝了什麼,能不能打開瞧瞧?」

那人笑意凝在嘴角,師父亦是咳了幾聲:「不忙開不忙開!天快黑了,諸位若是不嫌棄,就先上山歇會吧?」

那些人到底沒在山上留宿,而是天黑后打著火把下山了。等他們走後,師父點了蠟燭,忙不迭地開了箱子,師徒二人俱是被頂上那層金元寶晃了眼。

這箱子很深,她看著師父把東西一樣樣拿出來,都是沒見過的,忽地師父咦了聲,捧出個藍色錦盒,驚訝道:「元秋,這好像是給你的。」

那盒子上壓著張紙條,用清秀的小楷寫了四個字——『敬奉師姐』。

打開盒子,錦緞中躺著一面銅鏡,銅鏡背後鑲以紅寶石,在火光中奪目耀眼。

師父道:「這份禮送的好,你不是說缺面鏡子嗎,這不就有了?」

其實她對鏡子無甚好感,不過是師父梳頭時總要跑到後山的水池邊去,對著池中倒影,須得梳到讓每根髮絲都服帖整齊。時間一長,嚇的林中的鹿都不敢來喝水。故而她常說要買面銅鏡,其實是想給師父用罷了。

將藍色錦盒塞入師父手中,她滿不在乎地道:「我現在又不太想要了,師父你留著用吧。不過依照我們之前說的,師門排位份是按照上山的順序而來的,雖然這位師妹人未還沒到,但是禮先到了,那她就是我的二師妹了!」

師父正撫摸著明凈可人的鏡面,聞言點點頭:「對,你說的不錯。」

「對了師父,她叫什麼啊?」

師父含糊地道:「她啊……拜帖上不是寫了嗎,你自己看去。」

房門被風吹的砰砰作響,洛元秋原本深陷夢魘之中,卻被這響聲吵的醒了過來。裹著錦被緩緩睜開眼,渾渾噩噩地看著窗,一時間竟不知身處何地,大有今夕何夕之感。

怔愣了良久,她在想起那時候自己將拜帖翻來覆去,也沒能找到與二師妹名姓有關的隻言片語,又因掃了一天的雪,人也困的厲害,乾脆懶得再找,直接去睡了。

現在想來,其實那時候,師妹早已經將她的名字告訴自己了。奈何她向來愚鈍,如今才解其意。

觀鏡而自知。

師妹的名字,就叫鏡知。

但鏡能照人,亦能照世間萬物,人情百態,唯獨卻照不出自身。

她還記得自己與師妹說:「鏡子在照人的時候,人不是也在看著鏡子嗎?你看,只要我時時刻刻看著你,眼中便會常常有你的倒影。莫要擔心,我是不會忘了你的。」

憶及舊事,洛元秋很是傷神了一會,抱著被子靜坐了片刻,無奈地嘆道:「鏡知,對不住,我當真是……想不起你的臉了。」

本想躺下再蒙頭睡上一覺,忽地聽見院中傳來些許動靜,她披衣起身,推門向外看去,只見地上落了幾根雞毛,腳尖碰著什麼東西,彎腰撿起一看,原來是枚彈丸。

想來又是隔壁劉大姐的小兒子亂玩彈弓,嚇的群雞四處驚逃,又飛上牆頭了。

洛元秋握著彈丸,正要進屋,卻隱隱聽到一絲啜泣聲傳來。

誰在哭?

攏了攏棉袍,尋聲而往,她在院子東隅駐足,將耳朵附在牆上,仔細聽著動靜。

一人哭著說道:「這該如何是好,早先我就勸你當心,莫要胡亂服食甚麼丹藥。你現下這般樣子,又不肯讓人請大夫,究竟又是為了什麼?」

洛元秋辨出那聲音是秀才娘子的,便聽見秀才有氣無力地說道:「不必請大夫,這算不得是病,請來也沒什麼用的……大夥都領了葯,有幾人當場便服了,也沒見有不妥。你先別急,誒喲,等我緩上一緩,待藥力過去就好了……」

她經寒風一吹,頓覺清醒了許多,當即想起那駐神丹的事來,略微思索,還未有主意,又聽得秀才娘子哭喊起來:「相公,你醒醒,你快醒醒啊!」

洛元秋暗道不好,這傻秀才服了駐神丹,可別把小命給弄沒了。她快步進屋穿好衣袍,隔壁哭聲愈大,待她出門之時,四鄰亦被驚動,紛紛探出頭來詢問發生了何事。

劉大姐平日素來與秀才娘子要好,如今這等情形,自是不能袖手旁觀,先一步去敲秀才家的院門。又見洛元秋也在,急切道:「這是怎麼了,好端端,可別出什麼事呀!」

不多時一僕婦開了門,見是劉大姐,忙迎了她進去,因洛元秋低頭跟著,匆忙之下也不曾留意,一併放了進來。

秀才娘子在裡屋床榻前哭的死去活來,床上的秀才面色發青,嘴唇泛紫,鼻翼翕張,只見出氣不見進氣,看情狀顯然不甚樂觀。

僕人已經去請大夫了,劉大姐扶起秀才娘子,正想勸她莫要哭壞了身子,卻聽秀才娘子說道:「是我不好,都是我沒能勸住相公……」

劉大姐一時也不知究竟發生了何事,堪堪扶著秀才娘子在椅子上坐下,驀然瞧見一道人影正默不作聲地站在床榻邊立著,險些當作是幽魂鬼影,無端駭人。待瞧仔細了,才發現竟是洛元秋,心驚之下想起舊事,忙拉過她說道:「原來洛姑娘也在,這大夫一時沒來,你快幫忙先看看!」

又轉頭與秀才娘子道:「上次我當家的傷了腿,半年請大夫呀吃藥呀都沒好,最後還是洛姑娘幫忙相好的。你若是信的過我,便先請她為郎君瞧一瞧。」

秀才娘子哭的力竭,聞言微一點頭。洛元秋坐在床前拉起秀才的手,但見五指泛黑,中指尤甚,指蓋上有一道漆黑細紋,她想了想,覺得秀才大約是中了丹毒。便請劉大姐端了一碗清水過來,從袖中取出裁符紙用的短刀,在秀才中指上劃了一道,沒入清水中,不過多時,黑血流入水中,溢滿瓷碗。

最奇怪的是這血竟不融於水,反倒是沉在碗底,涇渭分明地與清水隔開一層。

劉大姐心頭髮休,再看秀才,臉上青氣倒是消散了許多。卻見洛元秋要將衣衫不整的秀才從被裡拉起來,頓時嚇了一跳,忙按住她的手說道:「使不得使不得!洛姑娘,你還是未嫁之身……這些事,且喚他家下人來做便是!」

秀才娘子亦是擦乾眼淚,道:「洛姑娘是要做什麼,與我說就好。」

洛元秋也稍微明白些男女之防的道理,便道:「扶他起來就好。」

秀才娘子喚了方才開門的僕婦入內,放下帘子,與她一道為秀才穿好衣裳,扶他坐起,這才將帘子拉開,低聲道:「已經好了,洛姑娘請罷。」

洛元秋頷首,上前指尖重重一按秀才眉心,繼而一手握住他的肩,手掌帶了幾分柔勁,猛地一拍秀才胸膛,秀才兩眼一翻,扶著床榻大吐特吐起來。

他吐的儘是些清水,待吐到一半,儼然有些脫力,用不上勁來。洛元秋見狀在袖中捏了道符,伸手一拍他的背,秀才莫名有了些力氣,又吐了半天,終於吐出一顆漆黑的丹藥來。

這丹藥一吐,他臉上的青氣瞬間就下去許多,人也蘇醒過來,虛弱地拉著秀才娘子的手道:「別哭了……我答應你,以後……以後再也不……亂吃了……咳咳咳……」

秀才娘子靠在床頭小聲啜泣,背著秀才不住抹眼淚,劉大姐自在她身旁開解。僕婦忙將臟污的被褥換了,又打來熱水,為郎君洗漱。

洛元秋趁人不備,低頭看向落在地上的那顆丹藥。這丹藥已經融化了些許,內里露出一絲幽藍。

這是什麼?她有些奇怪,看到銅盆中有熱水,便潑了些在那丹藥之上,不過片刻,丹藥被熱水消融幾分,其中所藏的東西終於顯露出來。

那是一顆幽藍的珠子。

撿是不可能撿起來的,這輩子都不可能撿起來的。洛元秋看著滿地穢物,抬腳輕輕踩在那珠子上,只聽咔嗒一聲脆響,她收回腳,看見珠子已經破裂,一隻如蜈蚣般細長多足的蟲子蜷縮在珠子之中,還未掙扎,就先被凍死了。

蟲子!洛元秋嫌惡地走遠了些,不住在地上磨鞋底,雞皮疙瘩都起來了。

她最討厭這類蟲子,覺得它們腳多,又身材細長,慣於潛伏在床底桌櫃的縫隙間,到處爬來爬去,讓人看著噁心。

等僕人將大夫請來時已是半個時辰后的事了,大夫見秀才能說能動,把脈后開了幾味安神的葯,這就告辭了。

劉大姐與洛元秋出來時,秀才娘子拉著她二人的手千恩萬謝,只道待家中事了,必將登門道謝,勿棄虛套云云。

劉大姐道:「這秀才的娘子當真文雅,說的話有時都叫人聽不懂哩!」

洛元秋尚未從踩了一條長蟲的驚懼中回過神來,木然點了點頭,連劉大姐的話也未聽完便急忙走了。先去巷口的麵攤點了碗滷肉面,又覺得麵條細長,與那長蟲有些形似,遂囑咐攤主改換成面片。

攤主在此擺攤多年,慣來只做麵條,從未做過面片,聞言先是一愣,既已應下,又不好回絕客人,只得硬著頭皮和面,做了碗面片上桌。鄰桌几位客人見了,還當是攤主新出的吃食,各自點了一份。攤主因此做了一下午的面片,竟覺得比麵條好做又快,乾脆將面片添做一道新吃食,從此不亦樂乎地做起了面片。

城南幾家老店聞風而動,也開始學著做起面片來。待到後日三人再聚之時,白玢點了面,最後上的卻是面片。他是南方人,吃不慣這個,用筷子夾面片時常滑脫,只得換了勺子,吃的很不痛快。

洛元秋自然不知,用筷子吃的麻溜。至於陳文鶯,她早上習慣吃清粥小菜,配油條包子,向來無此煩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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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文是真的是奇怪,我寫的時候都覺得莫名沙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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寒山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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