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章

約十年前。它曾經這樣自語。

羨慕。真的羨慕。我真的擺脫不開羨慕這種東西。人只要活夠長時間，總是會羨慕的吧？羨慕這種感覺是所有人都會有的吧？我有點不敢確定。因為我好像、跟大家有點不一樣。

一個很小的黑觸在地面稍稍抬起，它第一眼看見了人的鞋子、很多人的鞋子，齊刷刷的，好多種顏色樣式。約是綠光一閃，它們齊刷刷地朝它踏來，齊整無間，節奏擁擠得令它都喘不過氣來。

人在做同一種動作、很集體的一種動作。那對它來說很神奇，具體有多神奇呢，它甚至都要覺得，只要它也做跟他們一樣的動作，它也能加入他們裡面，成功做人。

但它做不來，估計這就是區別。可它酸的很，它羨慕。

人啊、好羨慕的人啊。他們可以群居。有朋友、有家庭、有社會關係，生在依存之中，死後有別人哭點眼淚。聽說他們還有淵源，可以溯回。他們不是空的，但它基本上就是空的。沒得填，也填不了。

沒人能代入它的心思。這是正常的，代入了才奇怪，人當然理解不了非人的心思。就算偶然在什麼場合看見它們的心思流露，也就當是觀賞一下好了，沒必要琢磨，更沒必要理解。觀賞只為保持好距離，別瞎想，免得開了什麼悟，進入了非凡世界。

但是自滅行軍這個人不一樣。這個糟鬍子大叔貌似跟人類也有點隔閡。鬍子叔覺得嘛，人得攪一攪拌一拌，不然煮著煮著，容易糊了。可是什麼東西在煮人啊，它問。鬍子叔笑了笑說，你在海邊，養過魚嗎。沒有，它老實回答。養魚嘛，就是把魚裝在一個小地方，比如說小魚缸兒，它們就在自己大便過的水槽里吃東西。好像有點臟？它有點懵懂。不不，你仔細想想看啊，人也是這樣的。

真的嗎？好像還真有這麼一回事。地下水感覺自己應該和自滅行軍這傢伙還是能夠互相理解的，但它不喜歡自滅行軍的能力！

「你，方法不行。」地下水雖然很興奮自滅行軍來幫它，但還是否決了自滅行軍的提議，它認為這樣做太麻煩。

「怎麼麻煩嘛，」自滅行軍坐在沙灘上，「我使用我的能力逼他出來，他只要一出來，你這麼無敵，你肯定能殺得了他嘛。」

自滅行軍的能力顧名思義，是催眠人去自殺的能力。很可怖，人怎麼會有這種基因鎖？自滅行軍解開這一基因鎖的心路歷程常人難以推測。

「不、我反正不用，這樣。」它又強調。

自滅行軍沉默了一會，自覺沒趣，也就自己走了。

地下水看著自滅行軍的背影，搖搖頭，它的方法很簡單，就是潛行。巔理就在那座城市裡，它直覺。它的能力可以在任何物體之中潛行，它可以慢慢地，潛行過所有人住的地方。椅子、床、地板，離得人越近，它就肯定能聽出聲音。

它知道的，巔理在那個時候露出了聲音。雖然只是短短几幀，但它就是聽見了。那道幽鬼一樣的，比它還可怖的聲音。太冷了，連它都覺得冷。

不過自滅行軍走遠之後，暗自一笑，他並沒打算放棄這一件事。

*

與此同時。

耳機在高天原給朱禹回話的時候已經快一點多了。大意是透露給他明天一些事。譬如池區認知律開拓者的事，以及即將要發生的事情。

其中提到了幾個非常關鍵的人名。朱禹剛剛還在想如果自滅行軍跟地下水聯手該怎麼辦，但聽到那個人的名字時瞬間沒再擔憂。

他問耳機，「為什麼要告訴我這麼多事情」

耳機回復，「你拿高天原做跳板的思路令我們震撼，所以很想幫你些忙，看你能做到哪一步」

「厲害，佩服」

「別吹我成嗎，反正就是這樣，我對你身後的情報不感興趣，我只感興趣你怎麼做，所以我會幫你」耳機牛頭不對馬嘴地說。

「非常感謝」

「但是，我還是提醒你一點」

「請講」

「今晚不只我一個人在聽你」

朱禹一怔，「怎麼說」

「我只是聽到你在那而已，但有人一直聽著「你做的事」」

「還有個人？」

「沒錯，感覺你和TA挺近的吧」

耳機一直沒上去也是有原因的，那棟公寓有貓膩，氣息不對，甚至聲音有些錯差。

簡直就像什麼基站一樣。

「總而言之，祝你心想事成吧。有事再聊，記住，不要在公開場合提認知律」

「剛剛那不算公開場合吧」

「算」

的確，朱禹記下了這一句建議。但耳機說的那另一人他著實沒什麼頭緒。

「要不要想辦法讓這個人現身……」

他一邊喃喃，又很剛好地聽到隔壁房間有杯子摔地的聲音。他弟弟朱運果然還沒睡。

忽地想起以前一些事情，朱禹僵硬了幾秒，不再去注意朱運的事情。明天，他最希望的事情可能就是地下水快點找到他了吧。

*

這一天，池區發生了很多的變化。

早上9點。

多年未開的池首會突然啟動。

密思公館中齊聚了池區幾乎全部的商界巨頭勢力。

主會人是池區高層。池首會十年都未見啟動一次，每一次啟動都將發生重大變革，影響深遠。

而這屆的池首會更加意義非凡，因為它居然是以池區幕後至高人物、池非雲的名義舉辦的。

其中的原因，與會人士多部分都知道。

9點10分。

最後一名自稱睡過頭的藏玄代表羅林走進會場后，大門砰然關閉，會場亮起排燈，光暈環繞，白花籠罩之中，前台倏然神聖逼人。

那上面站著一個人灰眸、五官深刻、體格高大，是曾經呵斥周華政要記錄的人。他神情肅穆，莊嚴無比，剛剛羅林一進來的時候他眼神幾乎冒出殺氣。

他眼下，一共二十多位「公司」代表。他身後，投影而出了一個病床。白髮老人閉目仰卧在病床上，生氣近無，仍莫名的魄力尚存，像是一株即將枯死的巍峨巨木。

華洲電信代表眯眼一看，心裡感慨這個老太婆居然還沒死。

「近期發生了一些事情。」灰眸的金髮男人、池非文開口說話，同時目光掃過了會場所有人一周。他們或坐著或站著，有的甚至掩面躺在沙發上，態度相差很遠。池非文不滿，但沒有發飆，只是繼續說，「109協議取消，原定擱淺的108計劃決定實施。」

他這一說，在場許多人的眼神變了。

羅林偷偷問了一句身邊的愛思傳媒代表，「108計劃是什麼。」

愛思傳媒代表輕撩長發，美目微妙地瞥了羅林一眼，不作回答。

「108計劃，當年池區高層企圖開啟『認知律繼承爭奪戰』，結果不知道是遭受到了什麼人反對還是什麼，後面不了了之。」希伯來證券代表、大衛·戴思圖好心地回答了羅林，並且還解釋道，「唯有認知系基因鎖才能繼承認知律，但認知系基因鎖罕見之至，沒聽說池區什麼人有，誕生不了的話就只能製造出來，怎麼製造呢，就是殺出來嘛。」

「聽上去太不和平了。」羅林搖頭攤手，餘光看了一眼AAH究極娛樂的代表人物萊茵兒女士。不愧是池區包攬美妝時尚娛樂等多行業的巨頭人物，雖然年上四十，但也仍然風華絕代。

萊茵注意到羅林的視線，唇腳微彎，含笑不語。

另一邊神域投資代表的秦少苑自聽到108計劃之後整個人的臉色都不好了。

自王岳被抓，她就一直心煩難耐，更何況還有消息稱王岳就是預言師本人，開什麼玩笑，意思是我被自己眼皮子底下的人給耍了嗎？

這時，一道笑聲響徹會場。

它來自行天化工集團的代表岳俊輝，「老太太原來命不久矣的事我倒是知道了，我無條件支持議會的決定。」

他說到上一句話的時候接到了池非文的犀利眼刀。

行天化工的人素來狂傲，「企業」文化崇尚弱肉強食，野蠻的很。早年在某大酒店不同層一個戴木爾電力的員工不知怎麼得罪了行天化工一個妹子，那妹子立刻告與同僚，震動整個公司。該市一千多員工當晚圍住酒店，把那個戴木爾電力的員工逮到光屁股吊在電燈上。

神特么公開處刑。

自那以後行天化工的護短威名遠播。

至於受害方，戴木爾電力公司的代表當然也在場。艾特在一進來會場就瞪死岳俊輝，殺氣騰騰。只要是岳俊輝贊同的，他就要代表戴木爾電力反對！

「我反對！108計劃原先可是設定以『勢力』為單位，對我們來說，可不就是以『公司地盤』為單位嗎，這樣太影響社會常態，誰不要工作啊。」

「有理。」

「愚見。」

野工業，Vana醫藥集團的代表同時發言，而後互看一眼，互感不爽。

池非文則說，「已經決定了。時間由今日12時開始，池區所有『單位』都可參加，高天原記錄報名，『單位』代表人報名可獲證明一戒指，收集到所有戒指的單位即可獲得勝利，得到認知律繼承權。『單位』至少五人。地點僅在此市。所有人手段不論，底線僅一，池區憲法而已。」

他口氣強硬，簡直就是認定了贏到最後的人就一定會持有認知系基因鎖。

有人立刻就從中他的話里聽出了貓膩。

佛陀門金融聯合代表慈眉善目，聽完池非文這段話緩緩睜開眼睛，他睫毛很長，眼瞳深黑明亮如若珠寶，肌膚白皙如玉，性別模糊級別的俊美。

「參與者過多，聒噪。」

有人則直接開罵，「沒錯，這太荒唐了。你們這麼做就不怕引起混亂嗎。你們引以為傲的秩序呢。」

「認知律後繼無人才是真正的混亂。」

「你們池家的人怕不是祖傳的舍小取大？」

「同反對，池區早就不需要沿用認知律這種老東西了吧。」

「井底之蛙，沒認知律，你以為池區光靠你們就能運行的了？」

「是時候該我們自己做主了。」

……

會場一時爭論不休。

唯一懵逼的羅林，左看看右看看，無言，意念打開了天照，刷論壇，最近可有不少有趣的事。

最後還是一直躺在病床上的池非雲開口定乾坤，無視所有反對意見，強制推行了108計劃。

羅林雖然一直狀態外，但看到池非雲睜開雙眼的瞬間，他差點以為自己看到了一望而去的無盡繁花，險些失神。

剛剛是什麼？這就是認知律的開拓者？

池非雲威嚴無比，她像機器一樣在病床上支起前身，白髮披散，枯灰的嘴唇一張一合，像嚼口香糖，隨即發話：「所有後果由我修正。」

眾人一驚，沒想到還有這麼奢侈的展開。

「你的認知律，不涉及生死才對。」佛陀門再次發言，他雖然在下面，但身份與視界比之會場所有人都要高。比如，他就知道池非雲認知律的某些具體內容。

「麥迪克·沃爾同意協助，定點存檔，事後重置一切。」

饒是佛陀門，聽到麥迪克的名頭也不由一怔，沒再發言。

就這麼定了？羅林偷偷看了一圈眾人的表情，有人冷笑有人面無表情，居然是全場默認！

這、到底會發生什麼事呢！

五分鐘后，池首會正式結束。

池非文單獨一人留在會館，眉頭緊皺。

「主母，這樣做真的好嗎。」

或許沒多少人知道，他們今天的決定其實相當臨時，跟耳機非常有關係。

「你只管做，不用想那麼多。那個人的基因鎖【你我他牢】很麻煩，對你們來說，確實危險的很。」老人看了他一眼，重新閉上眼睛。

「他是罕見的自我系基因鎖。這我知道，但主母不擔心，他這一來目的不純？」

要知道，耳機以前待過的幾個區現在認知律或失衡、或消逝，混亂無比，甚至還發生了小規模戰爭。實在是個不折不扣的危險人物。

老人沉默許久，「我做了夢，那一天後我死了。」

「那怎麼可能。」池非文愕然。

「我死了，然後池區毀了。」

池非文發怔，正要衝口而出的話語頓時堵在咽喉。

而老人繼續說，「本來應該是那樣的，但而今，好似發生了與夢不同的事情。有人在試圖改變什麼，那我也可以助他一下。」

這裡，池非文就知道自己怎麼說也動搖不了主母的決心。只好搖頭作罷。

9點30分。

喜馬拉雅會館。

拉里斯確認完池區那邊的變動，走進了莉莉的房間。

繆爾早就有在那裡等他了。

「莉莉，你確定，王岳是預言師嗎。」拉里斯問。

「……他不是，我改了他的記憶。」莉莉掙扎了一會才坦白。

她討厭拉里斯，從十多年前就開始討厭了。拉里斯從來沒把她看在眼裡，只當她是工具。即使拉里斯從來都很注重工具，但那種注重反而加深了她的反抗。就算這次的事情出了意外，莉莉也不後悔之前改了王岳的記憶。不後悔！

「好。」

拉里斯輕輕丟出一個字，轉身就走。

他基本已經確定了，昨晚救他的人和預言師根本就是同一個人。

原本他們這一來只為了追查地下水，但現在已經顧不上地下水了。

池區今天會有大亂，喜馬拉雅高層已經下令旁觀。

拉里斯敢肯定，預言師一定會加入這場混亂之中，並且佔據關鍵位置。到時候再說吧。

繆爾跟在拉里斯身後，提了一句，「拉里斯大人，這樣一來，高天原人間之鑒的情報可信度可見不高。」

拉里斯沒有表情，當時他們的情報需求是步步彙報搜索詳情，人間之鑒先是給了他們一份名單，后才鎖定到了王岳一個人身上。人間之鑒的說法是，這是預言師本人自爆的。

仔細一想，那怎麼可能。

至於之前的那一份名單，拉里斯還記得裡面的一些名字。或許可能，或許不可能。

一個個篩選過於小家子氣。他的自尊不允許自己這麼做。

就等吧。

看對手自己浮出水面。

10點正左右。

朱禹一早起來確認高天原與天照的情報，一路照常來到龍華大廈。

他很驚訝，走在前台的時候就聽到了男女的說話聲。

是齊正書、趙大友和陳柳雪三人在吃早餐加聊天。他們三個就像畢業后聚會的校友，聊的滿是一些社畜的話題。

原本朱禹還是想正正經經做個公關諮詢公司的，但現在看來已經不可能了。

很快，池區就要換個面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