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
齊王宮朝露殿日晞閣內室。
長方奩前,模糊的鏡影中,公主目夷保持眉目低垂的姿態不知已有多久,只是忽然,她伸出雙手,交疊著,掐住了自己的脖子。
都說人死之前會回顧生前的事情,那麼,自己死之前會見到什麼呢?
脖頸的脈搏慢慢在雙手的感觸中放大,心跳好像很快,但還是不能感到急促。眼前開始發黑,可是還是沒有見到任何一張擁有色彩的畫卷。
雖然不知道別人的走馬燈有多長,但對於自己,公主目夷很清楚,死亡就意味著一望無垠的黑暗,是非常空虛且無趣的。
自己死的時候會有哪怕一個人為自己流淚嗎?如果有的話,能見到那樣的景象,也是這條性命存在的價值……
鬆開手,看見滿手的鮮血。雖然知道這不是自己的,但這也不過是自己還不至於親自動手的託詞,自我的罪孽不可以得到寬恕。
咚咚咚~
隔著很遠,便聽到了敲門聲。
「公主殿下,是我。」
「……進來吧。」
吱呀一聲,田昌意推門進來,直接往內室走:「公主殿下,怎麼現在大白天都要關著殿門了?」
「因為不喜歡被人看到自己的一舉一動。」公主目夷簡單回答后,仍是沒有回頭道,「不說我,倒是你,竟然回來的那麼早,看來通武侯沒有好好招待你啊,他久居臨淄,家中蓄養的胡姬美妾可是數不勝數,難道那樣也不能多留你幾刻嗎?」
「不知道公主殿下是這麼想的。通武侯僅邀了我去了城外馬場,吃了頓馬肉。」在完整看到公主目夷的身影后,就是田昌意自己也沒發覺到,她大大地鬆了一口氣,「對了,濟水之西,是打了敗仗嗎?」
「竟然帶你去吃馬肉,他還真是看重你……哼,他引你去看了?這才兩個時辰,便是千里良駒,也不夠你們跑個來回罷。」
「是騎馬途中碰見了傳令兵的屍體,觀其陰符,乃是大敗。」
「就不怕是通武侯故意布置給你看,動搖你信心的?」
「果然是這樣,我就說公主殿下的預言怎麼會……」
「不過他這次沒騙人,的確,濟西這一仗,我軍大敗,大將被陣斬,兩名副將現下僅能收拾一些殘軍退守高唐閉城不出,再無一戰之力。」
「公主殿下,高唐之後,便是臨淄了。」
「嗯,平常的輿圖,我還是看得懂的。」
「……公主殿下,不知道是不是我的錯覺,您好像並不曾將這一場敗仗放在心上。」
「本就是意料之中,有什麼好去額外想的。」公主目夷輕笑了一聲,「那些老臣不大喜歡我指手畫腳,我呢,也是想要看看他們究竟有幾分本事。雖然說這仗敗了,少不了要說我逞一時意氣,得對那死傷無數的將士們負責,我身為王室的威信也要因此受到打擊,但總的來說,還是利大於弊。這之後,你覺得還有幾個人敢不聽我的?」
「太過於鋒芒畢露並不符合公主殿下您的性格,而且,這樣的作風,更會讓人對您望而卻步……您是齊國公主,考慮問題,應該以大局為重……」
「但是大將不死,我是沒有辦法把你安排上去的。」公主目夷的語調帶著幾分冷漠與挑剔,「父王他正在找尋適合你的位置,我想,再也沒有一場大敗仗后的勝仗更能穩固你的地位了。」
田昌意的表情一下子變得瞠目結舌起來:「可是不久前您不是才說過我不會有遭遇危險的情形嗎?況且這也太過於匪夷所思了。前些天,我才是個承襲封地,沒有任何實職的封君……」
「是不是覺得我有些著急了?」
「公主殿下,一開始我背後的傷,就是因為我保護不力,要是王上聽到了您的提議,一定會認為是我蒙蔽了您,王上是不會接受這樣的情況出現的。」
「那看起來,得要父王他親自上戰場了,吃上幾場敗仗,漲漲教訓,然後被國內長於勝利的百姓們貶斥一番,最好被逐出臨淄,逃到莒城去……」
「公主殿下您……」
「那他就沒辦法干涉我對你的任命了。」
「公主殿下您可能是生了病有些昏了頭,不大知曉現如今自己在說什麼。王上與您,並不僅僅是君主與臣子的關係,更是父親與女兒的關係,作為人臣欺辱君主,作為人子欺辱父母……公主殿下,請不要再說這麼大逆不道的話了。」
「你以為你這麼說話是在為我考慮嗎?田昌意。」
「……?」
「太子哥哥的事藏不了多久……可以靠近一點嗎?」公主目夷側過身子,攤開雙手,面向田昌意微笑道,「能夠看清楚我雙手上的顏色嗎?」
「血……公主殿下您又在傷口沒好的時候動它了?」田昌意瞳孔一縮,隨即她抽了抽嘴角,裝作無意往公主目夷的脖頸處看去,不過那裡雖然有血跡,可細看之下,不難看出那僅是幾道血指印,並不是血流的源頭,「血里有金線……」
並不是花了眼,也不是日光所限,而實實在在的,紅色的血液中隱藏金色的脈流。
「很顯然,不經他人允許窺視他人的人生,並不是沒有代價的。」還在微笑的公主目夷的嘴角多了一絲金色血跡。
……《竹史屑玉注》記載,神話時代的最後餘暉里,曾有一批自稱為神族的遺民與人族通婚……那批遺民本身已經沒有什麼神力,光看外表,和普通的人族也沒什麼兩樣……那樣的通婚在當時並沒有引起多少關注度。不過神終究是和凡人不一樣的,同一血脈中,每過幾個世代,總能誕生出一批驚才絕艷的人物,在某些方面具有天生的敏銳嗅覺。他們總能在當時的史書上留下自己的氏名,成為引領潮流的一份子。
據說當初天子分封諸侯建邦立制就是根據各位諸侯血脈的親疏進行界定的,雖然不知道這樣的傳說究竟有幾分虛實,但是實際上,在當時這也確實為各位諸侯治理一方百姓創造了不能使人去質疑的合法性。
本來,只有血統最為純正的天子一系才有根據三垣二十八宿進行占圤的能力,時人稱呼這種人為『神之子』,但之後天子與諸侯聯姻頻繁,某些諸侯公室也誕生了具有同樣能力的人,然而這些公室中的『神之子』只能算是竊取了神的權柄,他們的占圤雖然準確率不低,但每一次都相當於是在燃燒自己的生命在進行預言,世代中從未有人活過二十歲。
之後,天子暴虐,百姓不堪忍受,諸侯共伐之,由於是驟起發難,天子失德久矣,天子一系的宗室盡數在那場戰爭被屠戮殆盡,之後所剩的就只有殘缺的『神之子』了。
後來各國交戰,『神之子』首當其衝,於是,殘缺的『神之子』也沒有了。
血管開始變得透明不可見,紅色的血液將會變成金色的溶液——這便是野書外傳中所記載的殘缺的『神之子』發病的前兆。然後在某一天,吐血之後,短則三月,長不過一年,『神之子』就會迎來死亡。
因為並沒有見過公主目夷占圤的方式,這『神之子』的傳說即使是在各國的藏室里,更多是被當做野史外傳來進行講述的,所以田昌意從來沒有將這樣情況放在心上過。
「最好及早向天下發布檄令,廣招名醫。雖然是很嚴重的病症,但那野史也是千年前的記載了,未必沒有感興趣的醫者對此有過細緻的研究。」稍稍冷靜下來的田昌意發表著自己的看法。
「你這是不相信宮中的名醫嗎?這不是近幾日才有的狀況,我拿過類似的例子問過醫學的太醫博士,因為正經的醫書上不會記載神話傳說,所以沒人清楚這到底是怎麼回事,至於說存不存在都是不確定的。再者說,我對求醫問葯沒什麼興趣。」
「公主殿下您這真不該是一個病人該說的話。至少,對於自己的性命要看重一些。」
「但這應該是藥石無醫的絕症,與其把時間花費在這上面,我認為我可以盡情做我自己想做的事。」
「公主殿下,您,不怕死嗎?」
「哼哼,說到這個,先前我坐在這兒,好像做了一個夢。夢到自己還住在神明台里。神明台祭祀神明,承接天上甘露以求長生。我年紀還太小,沒什麼人會多管我的禮儀,所以我還能一邊奔跑一邊回頭大笑,肆意穿梭於那神明台的每一處,然後我聞到了母后的味道,不知何時,不知何地,可能只是我的幻覺,但是至少在那個奇怪的夢裡,我能夠確信那些對於現在的我早已無關痛癢,細想之下卻覺得惆悵的東西都保持著它們原本的樣子。在那片廣闊的天空下,無數我認識或者不認識的人都活得好好的。」
「……那麼公主殿下,那個夢裡,沒有我嗎?」
「沒有,怎麼會有,還活著的你是沒法混進死人的隊伍里吧?可就是因為你不在那,所以我並沒有想要做那樣的一個夢。」公主目夷的眼眸里暖色如春,「田昌意,我大概比我自己想的還要更加愛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