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三章
——這只是位於九任山下的一座小城池。
因處在桑林之中,舜帝時被稱作桑台。楚人先民就此定居。
距今五千四百年前,夏禹與塗山氏女在此成婚。后商湯滅夏,曾在此會盟諸侯。此地人口日漸興盛。
千年以前的楚人將此地視為宗廟所在,之後周人崛起,楚人參與了商人的復辟,隨著叛亂被鎮壓下去,楚人被迫南遷,再三百年,此地被分封給了衛國。諸侯爭霸最激烈的時期,楚丘三年三易手,一度為宋國邊境的戎狄所佔,各國將士在此都流下過屬於他們滾燙的熱血,形形色色的旗幟都曾立於楚丘的城牆之上。宋國人在此開辦商行,勾連曹縣與高唐的商路,但過往的人們只將楚丘當做是個歇腳的驛站,在此安歇一夜后,從來是毫不猶豫地離開,前往他們真正要去的地方。
在齊滅宋之戰後,楚丘屬於魏地。
……楚丘的歷史,若是有心人仔細去翻閱它的鄉志,定會驚奇於它如今的殘破不堪,但白雲蒼狗,歲月流轉,不是任何一國都城重地,楚丘,只能被遺忘在世人腦後。
舉頭上望,一輪烈日正高懸於眾人的頭頂上,比以往更要高的溫度昭示這個七月正是要進入夏日最為炎熱的一個階段。低矮的城牆都不能有足夠狹長的陰影給予在城下守衛的軍士。
一名守在城門下的魏國軍士將發燙的長戟脫手,使其自個兒靠著牆,兩手兩腳小心地將整個身體置於牆下的陰影里:「……哎……老張,你說我們待在這兒,什麼時候是個頭啊?」
楚丘的破敗與荒涼使得這個出身於魏國大梁的年輕人完全無法感到滿意,多的是旅店,夜間連個像樣的夜市都沒有,吃的粗淡,因為前幾日的戰事,飲用的水都極為澀口,當真是苦不堪言。
「這才幾日,你就按捺不住了?」不遠處,軍士的同伴檢查著進出城的商旅行裝,洒然一笑。他知道對方只是太過於無聊這才來跟他找話說,可是不行,他現在正忙著,並不想發牢騷。
「知道了,我就是沒法在一個地方不動待太久,可沒出息了。」碰了個釘子的軍士抱著肩膀,有些悻悻然。他還是個新兵,初戰,前幾日逞能差點死齊國人的劍下,這件事就有夠丟人了,結果隨軍潰逃到楚丘,楚丘的守將一聽消息竟然丟了部曲一個人溜了,若不是他跑的夠快,當時一條小命就要交待在這了,可被齊軍追擊了近百里,兜兜轉轉,那運糧的部曲都潰散回去了,他竟然又來到了這楚丘。肩膀上的傷口還在隱隱作痛……可是身為軍士的職責讓他明白,就算再過於抗拒,他都該按將軍的指示做自己應該做的事。
當然,偷懶那是另外一回事。
「如果一開始就留在高唐那裡就好了。」
歇了許久的軍士拿起長戟當起了值,此時他不再說那些沒用的怨言,而是在想他沒有被編入救援楚丘的一員的另外一種可能。但他心裡也清楚,高唐那邊的形勢並不會比這裡好多少,他還嫌楚丘的吃食不好,水澀口,但楚丘這邊的糧食數日都沒有運過去,本就是想圍城以待高唐投降,公孫將軍的決策反而是讓圍城的部曲自己吃了這樣的虧。七月,高唐城外的麥子也沒熟,這樣下去,再幾日,圍城的魏軍大抵就只能挨餓了。
雖說同樣都是打仗,守城和圍城說不上哪份的功勞更大些,哪種更為辛苦。可對於在死亡面前晃了一次眼的軍士來說,只餓著肚子又不用死,那真是再好不過的事了。以公孫將軍之能,哪裡有輕易將自己的部曲餓死的道理?
而不是說現在,楚丘不能不守。這樣的命令之下,被動防守,死亡的幾率大大增加,並不是軍士想要的。如果說膽小怕事也能夠分個等級,那麼,被嚇破了膽的年輕軍士,就是他自稱為第二,誰也不敢稱第一的貪生怕死之輩。
自然,這一點他自己也清楚的緊。
想要活著害怕死亡,這不是很正常的一件事嗎?為君為國?年輕的軍士腦中並沒有這樣的一個概念,不如說不為君亦不為國,這種異樣的坦蕩,才更加符合年輕軍士的想法。因為是軍戶,家裡世代就要應召參軍,沒有品嘗到戰爭的樂趣,拚命想要給自己找一個擺脫的理由。一點也不明白這種被安排好的人生有什麼樂趣可言的軍士在檢查商旅的行裝時,手上動作也不由得粗暴了一些,長戟敲著馬車的車轅:「這遮的嚴嚴實實,車裡是什麼東西?」
沒有看仔細就如此大聲呵斥,行為不端。
不知不覺間,年輕軍士的喉頭就被一柄閃爍著冷光的長劍抵住了。他犯了一個非常大的錯,若是他的同伴,絕對不會犯這種低級錯誤。
哪怕楚丘再小,都不能說是沒有顧忌的。誰知道會有哪名愛好行俠仗義的劍客正在這裡歇腳呢?某些世家公子在行冠禮前熱衷於遊山玩水實屬正常,不能說就一定不會經過這兒,還有諸子百家一些學成下山的弟子,他們武藝了得,開始就要發愁名氣太小無人相識,多是願意殺個冒犯自己的軍士來揚揚自己的威名的。
「你們是什麼人?」冒著冷汗的年輕軍士勉強將自己的疑惑說出了口。
年輕軍士沒想到的是,騎在馬上,用長劍抵住他命門的貌似是馬車主人侍衛的人只從衣襟中掏出了一塊小小的銅牌,他的同伴只看了一眼,這緩和雙方氣氛的話便是一句沒說,就趕緊讓開路,放行了。
年輕軍士被那名侍衛用劍柄敲在胸口,一個趔趄,摔倒在這支車隊的路線之外。
「是王上少子,興平君,公子勝。」
王上少子,興平君,公子勝。在魏國,這三個名頭裡只要取出一個,都足以讓魏國任何一個人聽了,原地都要抖三抖。
不過在這楚丘城,這樣的名頭也僅僅是能夠讓人進出楚丘不至於受累罷了。
兩國交戰,不講虛名,朝堂之下,死人無名。
不能在戰事中取得勝利,一切爭取利益的棋子都沒有可以放置其餘地的棋盤。身為幼子,公子勝難以繼位為魏王,如若不想被派往異國作為質子白白犧牲掉,作為出使他國的使節或者領兵作戰的將軍,都是一個好的選擇。
或許正因為如此,魏王才會在公子勝連續趕走五個教他縱橫之術的師傅后,將他送到公孫方門下。
公孫方是位很好的老師,待公子勝如若親子,但就兩軍博弈,以輿圖作沙盤的排兵布陣上,公孫方對待公子勝尤其嚴格。
但公子勝並不是一個以謀略為長的智將,比起居高臨下地指揮麾下軍士,他更喜歡親自上陣,帶隊衝鋒。所以就他所能,可能一輩子都只能做一個將軍,而不能為一軍統帥。自然,這在他人看來是缺陷的地方,因為公子勝握有兵權,反而變成了好事。
魏國王室並不需要一個有腦子去打仗的公子,他們需要的是一個,不要求能拱衛王室,只要能不添亂就算是大好事,能乖乖聽話的興平君。
前幾年,因為宋國的戴昌意,幾乎是將公子勝在戰場上的活躍表現盡數抹去,而現在,興平與安平只差一字。公子勝不覺得已經團結在楚丘城中的五千人,會打不過那在九任山上的一堆土匪。
沒錯,在來之前,公孫方就已將安平君田昌意的底細調查的一清二楚,會派公子勝前來,亦是想快刀斬亂麻。流民組成的部曲,那落到山上,可不就是一堆土匪么?
那五千人怎能與自己這手上的五千人相比?
這近一年的時間過去,公子勝也算是沉寂了一年,他努力地磨鍊自己的武藝,那兵道多詭他學不了,但只用一身武藝,統御麾下部曲,一身大喝,不懼生死,他還不信,便是同等質量水平的部曲當前,他不能夠一馬當先將其殺得人仰馬翻?
戴昌意已死。彼時,公子勝遺憾不已,魏軍沒能搶在齊軍之前攻到商丘,但與死人爭長短是毫無意義的。是否能夠超過戴昌意?公子勝雖是不知,但一刀一槍打下的勝仗卻是足以證明這些。
高唐現在高掛免戰牌,一時間不可能打的起來,而這楚丘糧道的齊國部曲,便是公子勝自己要求來打的仗。他和戴昌意年紀相當,他必須要在這相當的年紀取得比戴昌意更加多的勝仗才行……這次的證明不該有任何難度可言。
於是,整肅部曲,在開戰前,將本來要運去高唐的糧食一下子傾瀉開,由得全軍上下一頓飽食。
居於平地,由下至上攻山,饒是一名不通軍事的百姓也知是蠢貨才會做的事……會帶來不必要的損失。但以損失換勝利,能讓高唐得到楚丘這邊運過去的糧食,那一切便是值得的。而且,公子勝有信心,以自己在前,兼公子身份得到的精銳護衛,那批流民雖然人不少,也不過爾爾,當是能一舉拿下,不會損失多少。
便是那安平君……若是這便就打不過了,他又有何面目再做這個興平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