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十四年前的某一天
杭州城內沈氏老宅,這幾日洋溢著熱鬧喜慶的氣氛。官家追授已故老太爺沈周為太師,恩賞沈老太君為一品誥命夫人的消息早已從東京開封傳來,整個杭州的官場無人不知,甚至有些好事者,私下把沈府改稱為「太師府」,但朝廷的恩旨一日不下,沈府從上到下的心就一日沒有著落。
至於官家罰沒的三萬兩千貫,對沈家而言不算什麼,僅靠沈家京城的產業和沈括一人之力便輕鬆應付過去,根本沒有傷筋動骨,何況官家還賞了進貢織布的生意,每年足有兩萬兩銀子的進項。大周銀貴銅賤,普通商戶的批發零售多以銅錢結算,非常不方便,唯有做大內生意,可免銅臭之味,出進手都是白花花的銀子,看著喜慶。
臘月二十九日,沈家便得到消息,朝廷委派內侍省少侍吳大用前來傳恩旨,吳少侍晚間已到杭州,杭州知州魏有羨包下了杭州城裡最大的酒樓醉花樓,攜杭州府及錢塘、仁和兩縣逾百名大小官員宴請欽差大人。
杭州城裡有三個衙門,分別是杭州府衙、錢塘縣衙和仁和縣衙,三個衙門都建在杭州城西門清波門附近清水河西,雖然平素各有各自的公幹,少有往來,但畢竟是一城為官,私交卻也不錯。
魏有羨殷勤巴結內侍省吳少侍,一方面是因為吳少侍是內侍省首領宦官、當今官家的近侍吳成的親信;另一方面,內侍省織造司設在杭州城,今後杭州便是以吳大用為主了。知州牧守一方,往往三年即遷往別處,以防根深蒂固,尾大不掉。但內侍省宦官乃殘缺無根之人,更得官家信任,象織造司這樣的衙門,一經建立,便輕易不會變更宦官主管。而且,宦官自有通天的渠道,流官幹得再好,也不如官家近臣美言幾句。
放下醉花樓一夜笙歌不提,且說沈府清水洗地,各處收拾齊整,備好香案賞格,靜待欽差大人。
次日,臘月三十。尋常百姓早已合家團圓,掛桃符、貼春聯,炸些油果飯食,準備鞭炮社火,等著守歲渡節。而水清巷沈府卻中門大開,分外肅穆。
「來了,來了!」低呼聲漸漸傳至後院,沈老太君在吳娘的攙扶下,來到前院。只見一面白無須的年輕宦官,昂然立在庭院之中,待宣了聖旨,沈老太君跪謝聖恩后,吳大用一臉諂笑,連忙扶起沈老太君,「奴婢給沈太夫人賀喜了!錢塘沈氏,一門四進士,官家特賜御筆「書香門第」,昨日已交付錢塘縣令,著其於五日內修建牌坊,澤被鄉里。」
「中官大人費心了,老身愧不敢當,今日已是大年夜,不知可否寬限些時日,不至讓匠人辛勞。」
「沈太夫人仁義,不過給官家辦差,談不上辛苦,匠人們也感念皇恩,深感榮幸,請太夫人不必多慮。」
至於錢塘縣令如何徵集工匠、籌措材料就不是他吳少侍發愁的事兒了,山高皇帝遠,在這人間天堂,他自然會盡情享受。領了沈府二百兩銀子的賞格,吳大用一行由沈府張管事帶路,馬不停蹄地前往下一站,沈家轉塘莊園。
從杭州城到轉塘莊園走水路不過二十里地,用了不到一個時辰,沈府的客船便載著吳大用一行來到轉塘莊園附近的錢塘江畔。
別說吳少侍,就是張管事,也被錢塘江畔緩緩轉動的水力車機驚呆了。他當然記得,不到兩個月前,這裡還是一片田地和灘涂,而現在沿江興起一大片工坊。待沿小之江西進,在轉塘莊園碼頭下船后,張管事便看到了拔地而起的一座莊園。
引見過後,吳大用饒有興緻地與前來迎接的王壽光攀談。了解到所見到的工坊和莊園是在兩個月內興建的,更是一陣眼熱。內侍省在離轉塘不遠的二浦鎮收購了五千畝良田,等吳大用接旨后,用不了多長時間,內侍省也將擁有諾大一片產業,而自己正是這片產業的主管。
進入莊主府的前院,吳大用收起了笑容,振了衣服,開始宣旨。給王壽光的旨意有兩個,一是正七品工部員外郎的任命,二是令其為內侍省織造司營建水力車機工坊,限四月底前完工,一切費用開支由內侍省支付。
吳大用在眾工匠的艷羨目光中,神色複雜地接過聖旨,奉上五兩銀子賞格,卻被吳大用一把婉拒。
「王員外,今日我們便是同朝為官了。」吳大用笑道。
「中官大人,小人實在沒有想到,皇帝陛下會給小人這麼大的恩賞。」
「王員外,今後可不能自稱小人了,」吳大用微笑著批評道,「你這員外郎,比錢塘縣令的品級都高,而且更有前途,只要完成官家交待的差事,升官發財指日可待。」
王壽光訕訕地點頭,隨聲附和。
吳大用清楚王壽光在二浦官坊的重要地位,不敢託大,對建設工坊的諸多細務謙虛請教,有些禮賢下士的風采,奈何王壽光寸心已亂,他的媚眼卻似拋給了瞎子。
好不容易盼到吳大用離開轉塘,王壽光辭謝眾人,獨自來到後院。
王壽光自從三年前妻子因病去世后,一直沒有續弦,與女兒相依為命,勝吉十年,因協助沈括治水,王壽光便從老家請了個本家遠房叔叔來照顧生活,本家年已六十,無子,夫妻兩口孤老無依,跟著遠房侄兒倒也有個依靠。
見過悶悶不樂的女兒,王壽光對家叔說,「六叔,明日我要起程去京城,可兒就拜託你和叔母了。」
王六正因侄子的突然封賞喜出望外,突然聽到王壽光的打算,疑惑道,「陸仔,明日是大年初一,有什麼事這麼緊?」
「六叔有所不知,今日皇帝陛下的賞賜,實在令我不解,你也知道,沈老爺對我恩重如山,他把轉塘託付給我,我豈能忍心另做高攀,去為皇帝陛下做事,既使去做,也應當是沈老爺去做事,我從旁協助。況且,水力車機是沈老爺的心血,我豈能將此手藝外泄給旁人?」
王六鬆了一口氣,「那也不急在一時,不如寫封信託人帶去,或者乾脆上元節后再去。」
「我意已決,還請六叔照應可兒。」
王六正答應間,只聽旁邊想起女兒嬌滴滴的聲音,「阿爹,我也要去京城,我好久沒和沈二郎君玩了。」
王壽光一愣,苦笑道,「可兒休鬧,路途遙遠,一路顛簸,路上至少得走半個月,阿爹擔心你受苦。」
「阿爹,可兒不要離開阿爹!」
自從三年前妻子去世后,王壽光沒有和女兒分開過,這次來回得一個月,他也有些不舍,略微猶豫,便應承下來,王六夫妻也提出要隨行照料,被王壽光堅決拒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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勝吉十二年正月初一,杭州府錢塘縣轉塘莊園莊主府。
眾位匠頭、骨幹身穿新衣,喜氣洋洋。王壽光給大家拜了年,給了每人二兩銀子的紅包,然後朗身道,「各位匠頭、各位兄弟,這兩年大家辛苦了,到了今天我們才算是安下家來,以後的日子只會越來越好!「
眾人紛紛稱是,倒有些匠頭得意忘形地與旁邊的同行談笑起來。
王壽光微笑著,等著大家安靜下來后,才正色道,「壽光蒙皇帝陛下恩寵,賜下官爵恩賞,自然不敢託大,今日會後,吾便要前往東京汴梁,上表答謝。為了年後的工作,工部尚書李大人、內侍省總管宦官吳常侍,都需要面見請示章程;另外,轉塘莊園工程告一段落,吾也想藉此機會向東家沈老爺彙報一二。「
「理當如此!「王總頭拈鬚應道。
王壽光繼續說,「各位匠頭、各位兄弟,京城遙遠,來回至少一個月,過了上元,轉塘各個工坊便可以啟動,正如東家交待,凡工坊所出,均有兩成利分給各匠頭、骨幹,但是怎麼個分法,還請各位在這些時日好生思量,各自拿個章程出來,待吾自京返回后,與各位共同商議決定。「
王壽光頓了一下,繼續說道,「皇帝陛下交待的差事卻不能拉下,昨日織造司主管宦官吳少侍已和我交待,他這些日子在杭州府組建織造司衙門,公務繁忙,無暇籌備二浦官坊的建設工程,專門委託我帶領各位兄弟進行統一籌措。織造司從內庫撥付了白銀萬兩作為前期的資金,銀票一會兒我交給李老黑,等過些天銀庄開張后,請李老黑帶些兄弟將這萬兩銀票換做銅錢,妥善運迴轉塘,這莊主府當初設計的密室,此刻也能派上用處了。「
「劉四,待過得幾日,你持我的書信拜訪吳少侍,我已向吳少侍舉薦由你來負責民工的招聘選拔。織造司、杭州府、錢塘縣、仁和縣都會下公文布告,請劉兄弟提醒督促,爭取在二月之前招募兩千民工。「
「其餘各位兄弟,在不影響轉塘工坊開工的前提下,比造上次工程的分工,各自製訂詳細的工程計劃,並組織民工先建些簡易木房、傢具居住使用,待吾自京返回后再作計較。「
「匠首放心,我等定當效力!「眾人紛紛應承。在轉塘莊園莊主府,王壽光的身份是王匠首,而非王主事。眾人住的是沈家的莊園,領的是沈家月錢,做的是沈家的營生,當然一切以沈家利益為重。這次官家的差事,沈家當然會配合照辦,但如何配合,還需要由王壽光見到沈括后才能得到確定的章程,在此之前,大伙兒經營好轉塘,做好開工前的準備工作即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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開完轉塘庄團的新年首會,王壽光便辭別眾人,帶著王可兒和兩個沒有回家過年的學徒工乘船來到了杭州城。
杭州城水清巷沈家舊宅,府門口照壁已被推倒、清理乾淨,各種磚石、材料推放在空地上。大約四十個工匠在一班衙役的喝斥下,手忙腳亂的工作,似是沒有組織章法。王壽光皺了皺眉頭,沒有多看,這個年代,匠人的地位很低,排在士、農之後,雖名義上比商人的地位高些,但大周近幾十年日漸繁華,國力昌盛,商人的地位逐漸提高,已經沒有人把匠戶的位置放得比商戶更高。事實上,有許多匠戶主動經營商賈之道,並改變了自己的出身,成為員外老爺。沒有對比,就沒有傷害,這些工匠的待遇和轉塘的工匠相比,真是天差地別,但王壽光個人力量薄弱,根本沒有力量改變這一現狀。
王壽光進入正堂,見到了穿著一身一品誥命夫人常服的沈老太君,連忙領著可兒跪下磕頭,給沈老太君拜年。沈老太君賞了可兒一兩銀子壓歲錢,詢問起可兒近況來。王壽光這兩年跟著沈氏兄弟幹活,他的女兒也和沈蓉、沈蕙等孫女關係親密,聽說王可兒來了,沈披、沈括留在老宅的子女們都跑了過來,圍著她吱吱喳喳說個不停。王可兒小臉漲得通紅,不知道先回答哪句,待王壽光給各位小郎君、小娘子發了壓歲錢后,王可兒便被沈蕙拉著去後院玩了。
王壽光向沈老太君稟明朝廷的任命實在匪夷所思,他準備去見沈括問清楚應對的方法。沈老太君感到一絲欣慰,昨天聽聞官家對王壽光的任命,她也曾有過一些擔心,雖然沈括書信中多次肯定了王壽光的為人,而她見過王壽光兩次,感覺此人誠實可靠,但畢竟內侍省這座靠山的背後可是官家,她沈家對王壽光的恩情再重,也不敢與官家爭奪此人。如今,王壽光剛獲任命,首先想到的就是向沈括請教對策,這表明他鐵了心要跟著沈括,留在沈家這條大船上了。雖然,對沈家而言,多一個匠人的投靠沒有什麼,如果有心,沈家一年以內就可以培養無數匠人,但一個忠誠的人,不管是不是匠人,其價值都非常巨大。欣慰之餘,沈老太君便賞了王可兒一件祖傳的美玉,王壽光替女兒接下,沒有一絲矜持和推託,放足了沈府晚輩親信的身段。
未正三刻,王壽光辭別沈家,花了五兩銀子包了一艘快船,沿著水路向汴梁出發,經八日抵達徐州,因大河結凌,船不可行,便辭別船家,包了一輛輕便馬車,花了五日,在正月十四酉初時分抵達汴梁城。
此時,汴梁城內張燈結綵,處處魚龍翩舞,彩花盛開,正是一年最喧鬧喜慶之時。王可兒睜著大眼睛好奇地四處張望著,連王壽光的腳步也變得輕快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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