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那年那人那事

時光倒回17年前。

夕陽把西邊一整片天都映的火紅，四輛自行車兩兩一排穿行在林蔭道上，四個穿著白底藍條江北一中校服的人邊騎車邊聊天。

「李凱，你真想去美國留學？」一個胖乎乎的眼鏡男問身邊高大帥氣的男孩。

「也不是馬上就去，我本科要在中國上，然後工作兩年，再去美國讀個MBA，出來后，自己開公司，到40歲退休，週遊世界。」李凱眼睛盯著前方，似乎自己編製的錦繡前程就在前面，一眼看得到頭。

「美國對中國可不友好，炸大使館，還有王偉撞機的事，你都忘了？」劉前進單手脫把，用食指把眼鏡推了推，警告似的說：「別怪我沒提醒你，去了美國受歧視。」

「胖子你只看新聞聯播吧？美國可是世界上最富裕、最民主自由的國家。」李凱嘲笑道，他家裡裝了ADSL寬頻，凱迪的貓眼看人、西祠衚衕等論壇他都是常客。

「對了，胖子，你還只想讀師範嗎？」

「師範有什麼不好的，學費便宜，出來做老師，穩定，有寒暑假。」

「海鷗，你大學想學什麼專業？」聽到前面兩人在談大學的事情，張揚轉過臉問旁邊騎車的海鷗。

「我想學建築，我爸說建築是個全學科，涵蓋了藝術、物理、數學、歷史地理和經濟等好多個學科。」海鷗說著，這一段路有點顛簸，她的馬尾巴辮子一顫一顫的。「張揚你呢？你想學什麼？」

「你學習好，想上什麼專業都沒問題。我也不確定喜歡什麼專業，哪個好找工作就選哪個，只要就是不留在江北，不管上大學還是以後工作，我都要到大城市去，去近江、去北京、去上海！」張揚的臉泛著光彩，滿是少年的豪情。

四輛自行車在夕陽下穿行，路邊一片圍起來的工地，外牆上印著紅字標語「熱烈慶祝北京申辦2008年奧運會成功！」

張揚推著自行車走進大雜院，正是晚飯時分，有幾家人坐在院子里圍著小桌子吃飯，張揚和鄰居打著招呼，把自行車停在家門口晾衣服杆子邊上，隔壁10歲的毛小偉正從他家走出來，拿著數學作業本：「張揚哥，我有道題不會做，正找你呢。」

張揚和毛小偉一前一後走進陰暗的小屋，進門是一個自己搭建的小廚房，牆壁直接由裸露的紅磚和水泥構成，牆角有箇舊櫥櫃，櫥柜上放些鹽糖醬油醋等調料，旁邊有個煤氣罐，磚頭搭的爐台上面，一個水壺正在滿是陳年油煙的煤氣灶上突突冒白汽。

「媽，水開了。」張揚順手關了煤氣灶開關。

再進去是一個小房間，用木板和布帘子隔成兩塊，一塊是張揚睡覺的地方，只容得下一張床，另一塊算是過道，通向這個家最大的房間，兼具餐廳、客廳、書房、和父母卧室的功能。母親拿著紅色塑料外殼的熱水瓶出去接水，正看電視的父親看到張揚進來，把電視關了，讓張揚坐到餐桌兼書桌邊，張揚跟父親打了個招呼，把書包放下，接過毛小偉的作業本看了起來。

大雜院里沒人不想住到有廚房有廁所的樓房去，但母親說，再忍一忍，這裡很快就拆遷了，到時可以分到一套樓房，父親也說，錢要留著給他上大學用。

張揚在這狹小局促的房子里住了18年，在他心中，這平房就代表著江北，他總有一天要跨出去，去摩天大廈構成天際線的大都市，那裡全是樓房，沒有這樣的大雜院。這個理想很快就會實現了，他已經高三了，馬上就要上大學了，日子不會一直這樣平平淡淡下去，這世界總會發生些出乎意料而又影響深遠的事。

這一天是2001年9月11日。當天晚上，美國紐約發生了客機撞擊世貿雙子塔的恐襲事件。

事情發生的時候，張揚正坐在自己的小屋裡洗腳，準備睡覺。忽然，在裡屋看電視的父親掀開布帘子，「張揚，快來看新聞，美國出事了！」張揚來不及擦腳，踩著塑料拖鞋跑進裡屋，21英寸長虹電視里，晚間新聞正播著飛機撞向大樓的鏡頭。

新聞比較短，甚至沒確定事故性質，播完以後，換了幾個其他台，都沒有進一步的消息。家裡沒有能上網的電腦，時間也晚了，沒法打電話去問同學，張揚帶著滿腦子懸疑走到院子里，父親拿著蒲扇，坐在小凳子上，和乘涼的鄰居七嘴八舌議論著，幾個大爺大叔臉上寫滿激動和興奮。九月的江北夜晚熱得像個蒸籠，知了在樹上長鳴，張揚隱隱覺得，這世界發生了他從未經歷過的大事，許多東西也許就此慢慢變了。

張揚準備洗腳睡覺的時候，李凱正在自己房間電腦上查學習資料，掛著QQ，美國遇襲的消息最早是從QQ上傳來的。以學習為借口，李凱在網上搜了大半夜，從鳳凰衛視的直播到各大論壇的爆料，充斥而來的信息讓他應接不暇，高度興奮，快2點了都還不困。他媽半夜起來上廁所，看到屋裡亮著燈，進來拔了電腦電源，才逼著他睡了覺。

劉前進父母從江北機械廠內退後，父親去外地一家民營企業打工，十天半月不著家，母親在小區外面馬路的夜市上擺了個攤位，每天快10點的時候，他都去幫母親收攤，推著裝滿貨物的三輪車回家路上，聽到幾個老頭議論說美國的大樓被飛機撞了，他沒在意，新聞聯播經常放美國的天災人禍，幾乎每天都有，算不上什麼事。

第二天劉前進上學路上，魏澤安從後面趕上來，跟他并行騎著自行車，神神秘秘的說：「要打仗了！」劉前進以為要打台灣了呢，魏澤安了解到他還一無所知后，來了精神，把昨晚鳳凰衛視看到的來龍去脈添油加醋講了一番。

劉前進被震撼了，好象聽到經常欺負自己的小流氓被人砍了一刀的感覺，忽然他又不安起來，生怕這是魏澤安的忽悠或誇大，讓自己白歡喜一場。

當劉前進走進教室，看到異同往常的氣氛時，一顆心才放下。

整個教室像養了一屋子的蒼蠅，幾乎每個人都在交頭接耳，低低的嗡嗡聲此起彼伏。忽的一個聲音大了起來，「放學后我也買一掛鞭炮慶祝慶祝！」是平時就調皮搗蛋的陳錦輝，周遭響起一陣附和的鬨笑。

上課鈴響起的時候，嗡嗡聲猶自未止。第一節課是英語，戴著一副金絲眼鏡，頭總是梳成三七開的張老師走進來，把手中的試卷放在講台上，青著臉四下里一掃：「都在討論昨晚的新聞吧，我不明白你們為什麼都那麼興奮，這是人類的慘劇，那麼多無辜的人遭遇不幸，你們卻把它當成一場盛宴！我不知道你們這些年輕人都是怎麼想的，難道血都是冷的？」

雖然許多人臉上仍舊是滿不在乎的表情，但聲音靜了下來，學生天生對老師的敬畏讓他們低下了頭。這是張揚從昨天以來，第一次聽到不同的聲音。他有點不解，覺得張老師的話單講出來沒有毛病，但似乎又有很多的理由可以去辯駁。

張揚有充足的時間去思考這個問題，因為接下來的一個星期，新聞都在翻來覆去的播放911事件，各種聲音觀點層出不窮。

三個火槍手內部也出現分歧，劉前進是堅決的幸災樂禍派，私下裡對張老師的話不屑一顧，他曆數了這些年美國對中國做過的事，遠到銀河號，近到大使館被炸，南海撞機，還不說美國多年來支持台灣，要沒它，祖國的統一大業早就完成了。所以，美帝國主義這是搬起石頭砸了自己的腳，這是它多年來支持以色列，欺壓阿拉伯人民的後果。劉前進如是說。

李凱則痛心疾首，英語老師痛斥這一班級鐵屋子裡沉睡的人的時候，李凱在心中叫了聲好，他卻是不屑於，也沒能力叫醒他們的，按他的說法：以劉前進為代表的這幫人，被長久以來的仇恨教育沖昏了頭腦，說難聽點：是喝狼奶長大的。現實中，不好和朋友翻臉，李凱念叨著「今夜，我們都是美國人。」去論壇上和虛擬世界的人罵戰去了。

張揚心底里是有點傾向劉前進觀點的，但沒像他那樣清楚的表明態度，所以屬於中立派，說他中立，還因為相比和李凱與劉前進去辯論，他更在乎海鷗的觀點，海鷗開始幾天也沒明確站隊。

「海鷗，你的看法是什麼？」無論張揚，還是李凱和劉前進，都挺關心這個問題的。

今天路上人少，李凱和張揚把海鷗護在中間，三個人并行騎著，劉前進落在後面，他努力想擠過來，可一輛桑塔納從旁邊駛過，嚇得他又縮了回去。

「我這幾天也在想這個事，說實話，剛聽到這個消息，我心裡也有點幸災樂禍的，」海鷗有點不好意思的說：「後來，我就想，可能是美國在我們心中已經被具體化為一個人了，這個人欺負過我們，現在他倒霉了，我們就應該高興。」

「海鷗說的對！我們就應該高興！」劉前進在後面，就聽清了海鷗最後一句。

「可是，」李凱皺著眉頭，在組織辯駁的詞句。

海鷗剎了下車閘，放慢車速，回頭問劉前進，「劉前進，你不是說你經常看美國電影電視劇嗎？要是那裡面的人物一下全死掉，你高不高興？」海鷗問道。

劉前進愣了一下，想了會回答：「當然不高興，不過我覺得他們都是好美國人。」

「我知道了！我們要把美國當成一個個具體人組成的國家，現在死的都是老百姓，所以是.....是不該那麼幸災樂禍的。」張揚有點明白海鷗想表達的意思了。

「其實我看電視，那些人從樓上跳下來，也覺得挺可憐，」劉前進也解釋說：「不過，這些個體不就代表美國嗎，美國政府做的事情，他們來承擔，作為中國人，我當然要從中國的角度考慮問題，美國炸我們使館的時候，那些死去的人.....」

「美國可沒有像日本人那樣侵略過中國，也沒有發生過什麼屠華事件，就算是美國政府做了什麼，我們和美國老百姓之間可沒仇的。」李凱沒等劉前進說完，就提醒道。

「日本開始侵華的時候，它的老百姓也和中國沒仇的，不妨礙他們當了兵以後搞大屠殺，廣島原子彈死那麼多人，大部分也都是老百姓，要在那時候，你是慶祝還是可憐他們？沒那個原子彈，中國還要死多少人？」經李凱提醒，劉前進找到了新的論據。

「你怎麼不說原子彈還是美國扔的呢？」李凱不直接回答。

「你讀讀歷史，沒有永遠的朋友，一戰，二戰都有那麼多平民死亡，如果你駕駛轟炸機，敵國把平民放到士兵中間，你炸還是不炸？」

「現在是戰爭時代嗎？美國是敵國嗎？」

張揚聽的糊塗，好像每個人說的都沒錯，都有道理，還是問問海鷗吧。

海鷗眼睛里也有迷惑，「不知道很多年後，等我們去過了更多地方，經歷了更多事，想法會不會和現在一樣。」然後又露出有一點明白的摸樣。

「也許戰爭年代與和平年代，衣食無憂的人和貧困交加的人，世界觀都會不同吧，如果我們能去世界上每個地方都走一走，看一看，對很多事情的看法可能都會不一樣吧。」海鷗做了個含糊的總結。

「那就是說，因為我沒見識了？」劉前進有些不服氣，暗想我以後就算去了美國，也不會改變現在的想法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