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十六、母與子(三)
可是她不知道,這兩個男人,都沒有背叛她。
但不知道該怎麼告訴她。
其實這些年,他一直很後悔。
也許,告訴她這一切,會讓她少承受很多,畢竟,帶著絕望活著和守著希望活著,心情是不一樣的。
可是那一年,父親的突然辭世就已經讓他不知所措了,他的世界是由親人組成的世界,塌掉了那麼一大塊,世界都變空了。
而父親的這個做法,決定的是一個集團的生死存亡和一對母子的榮辱,他讓他不要說出去,他就不說出去,不跟任何人說,他就不跟任何人說。
那些天里,他腦袋都是空的,沒有足夠的精力去思考。
當然,即使思考,他也思考不出什麼,只能是父親怎麼叮囑,他就怎麼做。
畢竟,此前的人生,是在順風順水地過著的,他完全不需要思考。突然讓他思考人性,思考鬥爭,那也太難為他了。
於是他自己在惶恐和傷心中悄然離去,而這種惶恐和傷心,也一樣留給了親人。
他的媽媽,全部接住了這樣的惶恐和傷心,同時,還增加了屈辱和焦虛。
她幫助他爸爸,打造了這個商業帝國,撐起了整個柏氏集團,最後被爸爸一腳踢飛,本來就已經夠悲憤了。
但更讓她傷心的,一定是這麼一個兒子。
她從他還不滿四歲開始,就成了他的媽媽,二十多年風風雨雨,都是她在替他擋著,不是親生,勝似親生,她把他從一個被人取笑的傻孩子,成功培育成舉世矚目的畫家,而她自己,則從一個妙齡少女,磨成一個中年婦女。
但在她最需要安慰,最需要暖心的時候,他一走了之。
誰都在心碎,但他本來可以,讓她的心多一些溫暖的,他沒有做到。
不是不想做到,是那一年的他,未經世事,不敢冒險。
現在,媽媽就在眼前。
那連續打向她的巨大悶棒,還有這麼多年的委屈,讓她變得敏感、變得沒有自信。
她給了他二十分鐘的反應時間,如果他還記得媽媽的味道,就會來找她,如果不來,那就是,他完全忘掉了她,嫌棄了她。
其實不需要二十分鐘,一分鐘就夠了,加上走過來的五分鐘,六分鐘就夠了。
可是媽媽,不是菜一端上來,就能吃的呀。
要等著領導打完電話,說一句話,他才能吃這個菜,才能嘗出這味道的呀!
泣不成聲媽媽,淚如泉湧,不可斷絕,一點都不知道,在她的背後,有一個小夥子,帶著淚水,在走近她,腳步越來越快。
終於,哭泣中的媽媽,感覺到了腳步聲。
她徐徐回頭。
那一年,她還只是一個青春美貌的少女,從技工學校畢業后,一直在國營單位上班,那一次生病了,去看病時,聽到了一個男人撕心裂肺的哭聲,然後看到了那個男人,和一個兩三歲的白白凈凈的小男孩在悲號……後來,她成了這個小男孩的媽媽。
一恍,就是三十年的時光。
如果說,一開始,她對這孩子好,只是為了讓她愛的男人知道,她愛他的一切,那麼,在長期的相處中,這孩子慢慢變成了她生命的一部分,她幾乎忘了她並不是他的生身母親。她只是覺得,兩個孩子,都一樣,都是值得她用生命去保護的人。他們的每一點成長,作為媽媽,她都一樣的感到驕傲和欣慰。他們的每一點溫情,都讓她無怨無悔的,繼續全身心去疼愛他們。而他們的每一點挫折,她都會心驚肉跳,想著要把他們守護好。
但是,生命,在此起彼伏。
孩子大了。
媽媽老了。
老了的媽媽,需要大了的孩子來疼愛,來守護了。
他卻跑開了。
二十分鐘,每一秒都在煎熬著她。每一秒,都比這七年裡的一個月更漫長。
腳步聲不斷,說話聲不斷。
但沒有一個人是沖她來的,沒一個聲音,是準備來叫一聲媽媽的。
果然不出所料,嫌棄了,像他爸一樣,嫌棄她了。
不嫌棄,就不可能不記得這個味道。
絕望的媽媽,無處可去,躲到了這頂樓哭泣,為自己一再被拋棄的人生。
為什麼她二十多年的辛苦操勞,卻抵消不了一次錯誤?
為什麼一個錯誤,就可以毀掉一個人?
不甘心,真的不甘心。
人生,真的好多痛苦,真的好想,一下子了斷這所有的痛苦。
悲泣中,她好像是,又聽到了腳步聲,有點熟悉的腳步聲。
是幻覺嗎?
其實她,不太敢回頭。
她真怕一回頭,發現確實是幻覺,真怕自己,承受不了再一次的失望。
可是她還是緩緩回頭。
然後,她看到了一條身影,還沒等看清楚,身影已經撲了過來,一下子把她抱住了。
她聽到了熟悉但久違了的一聲哭喊:「媽!」
對她來說,這是夢裡多次聽到的聲音。
對他來說,這是夢裡多次發出的呼喊。
如今,終於,不再是在夢裡了。
這割捨不掉的親情,哪怕如流水一般連綿不絕,但一直在各自流淌,今天,終於在這頂樓,重新匯合了。
各自的小溪流,這一匯合,立刻匯成了海洋。
媽媽頓時痛哭開來,用手連連打著兒子:「你這孩子,你怎麼才來呀,你怎麼才來?」
「媽,對不起,我來遲了,對不起,對不起,對不起……」
兒子一遍一遍地說著對不起。
這七年來,他在心裡在夢裡叫過多少次媽媽,就說過多少聲對不起。
知道再多的對不起,都抵消不了媽媽受過的那些煎熬。
但是,他得讓媽媽知道,兒子不可能嫌棄她,不可能不愛她。叫了二十多年的媽媽后,一張紙改變不了一切,改變不了媽媽曾經傾盡所有來保護他、撫養他的事實。
母子倆抱頭痛哭,既是喜極之泣,也是欣慰和感激之泣。
思羽站在一邊,看得也是淚流滿面。
這痛哭證明,她的感覺是對的。
他們都沒有跟她說假話,親情仍然在系著這一對母子。
其實她有過疑慮,在昨天晚餐時媽媽說了那些話之後,那個疑慮就不可斷絕的,始終在心頭,若隱若現的懸著。
所以,一大早,她就決定了叫尤阿姨過來,就是迫切地想要知道個結果,證明媽媽的猜測是錯誤的。可是,左等不來,右等不來。
所以,尤阿姨那二十分鐘等待有多焦心,她是能夠理解的……
好在,一切都是值得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