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2.后宅里的朝朝暮暮
大周政光十四年,周天子征討高昌。定遠將軍左屯衛郎將許彥隨前軍抵達伊州,於羅曼山麓伐木製攻城器具。某日,偶遇突厥游兵,許將軍掩護匠作隊撤退,不幸中箭身受重傷,不得已而送還長安京休養府中。
許將軍本乃襄陽長公主與右衛大將軍代州都督許大亮之長公子,早年婚娶英國公幼女李氏,育有一子。李夫人自誕下長公子后,再無所出,其後一併納了三名妾室入府。長公主亦悉心挑選了幾名侍妾先後送入府中伺候,無奈將軍不好女色,府中一干年輕貌美女子,卻任繁花虛燦。
且說長公主送來侍妾里,有一位紀姓名芙若,生於蜀地,活潑動人,本是蜀地益州上貢朝廷之采女,因廷選落下,反讓長公主相中納入將軍府中。芙若剛踏並箕之年,活潑天真,初到長安京,事事新奇。
這日天氣和暖,芙若偷偷潛入馬廄,欲遛馬取樂。可她不會騎馬,而府上那塞外棗馬又異常高大壯美,她學馬夫牽扯韁繩欲拉它出馬棚,棗馬噴了噴鼻響紋絲不動。恰此時馬廄外有人聲響動,芙若生怕別人發現,只得依依不捨離去。
她聽說馬有靈性,人若對它好,它會知恩圖報。於是過了兩天,又悄悄跑去馬廄喂草料給那棗馬,又是飲水又是洗擦。興之所至,還哼起曲兒逗馬,連著五六日,天天如是。可栆馬彷彿不為所動,芙若若霸王硬上弓,栆馬向後一仰,她抓不住韁繩,啪嗒一聲摔倒地上。
怪哉!這地上不冷不硬,倒是又軟又暖。芙若呆若木石,待回過神來才發現自己讓人抱住給救下來。那人發現自己正手抱著小娘子腰身,連忙放下她,兩耳緋紅,道:「這馬性子剛烈,雖對你放下了戒心,但並不意味可讓你就此騎它身上去。「
芙若道了謝,想了想,問道:「你能騎它?」
對方道:「那是自然。」
「你能教我?」
「我為何要教你?」
「因為……我會酬謝你。」
「你用什麼酬謝我?」
「三百錢。」
對方似不為所動,芙若便道:「五百錢?」一咬牙,道:「一貫錢?我……眼下只有這些銀錢。」
對方搖頭,道:「我不缺這錢……你……會唱曲?也可以給我跳只舞。」
芙若臉一紅,道:「我不會唱曲跳舞。」想了想,又道:「我有酒,是我親手釀製之劍南燒春,保管你喜歡。」
男子也爽快,道:「成交。」
如此,芙若便物色了一名馬術師傅。師傅很嚴厲,稍有不對便馬上糾正。
「腳心要踩准馬鐙。」
「雙腿放輕鬆。」
「放輕鬆,你緊張,馬也緊張。」
芙若心虛,連忙低聲道:「師傅,你別高聲。若讓人發現,就算夫人不罰我,家老也不會輕恕我。」
馬夫皺了皺眉,把聲音放低。
不出三日,芙若已能策馬小跑,馬夫說可以到野外遛馬。但如何偷偷溜出將軍府是個難題。馬夫想了想,道:「你可以換上男裝,假扮是我家小哥兒隨我一同到野外遛馬。」
「可行?」
馬夫點頭。
「可我上哪找男裝?師傅,先借你衣褲給我穿可否?」
馬夫打量她身段,芙若仿若被人扒開衣褲上上下下量度一番,臉上一熱,便見馬夫側過臉道:「我找找看。」
翟日,馬夫找來了一套乾淨男裝,粗麻布灰棉,還有淡淡薰香。他道:「這是許將軍賞我之衣裳。你當心著穿,別弄髒了。」
許將軍舊衣衫穿在芙若身上顯得十分寬大。二人各自牽著馬,仿若一長一幼般,大搖大擺步出將軍府,門衛果然不查問。出城小跑不多會便是曲江堤岸,層林盡染,秋意正濃。
芙若自進京后鮮少出門,眼下興緻正濃,小曲兒便順著嘴角輕快吐出。她撒嬌兒道:「師傅,我們換馬兒騎可好?」
「不好。」
「你就讓我騎一會你那栆馬唄。」
「它叫奔虹赤」。
「你讓我騎一會奔虹赤。」
「不行。」
「為何我就不行?」
「它和你不熟。」
「就你和它熟?」
「那是當然,這馬棚里馬大多是我養大,還有些是親自我接生……」
夕陽偏倚,二人不得不勒馬回府。翟日又早早溜出府順著馬兒四處溜達。
「師傅,你會寫字?」
「我像不會寫字?」
「不像,不過也不大像會寫字。」
「才華不露相。」
芙若聽得直眯眼看他,道:「那你說芙蓉蓉字比芙若若字,哪個難寫?」
「皆不難寫。」
「我在家鄉時本名叫芙蓉,內府引禮舍人說若字比蓉字容易寫,便讓我改名芙若,還教我寫自個名字。」
「芙蓉粗壯,你還挺像。」
「你這是贊我?怎麼聽著彆扭。」
「聽到別人稱讚自己,若覺著彆扭,說明你謙虛害羞,是極好品質。」
二人東拉西扯,不知不覺又見天黑。翟日一早,又牽著馬兒外溜。如是這般過了月余,芙若終於覺著不妥。
這日正午過後,她姍姍遲來,身上並沒有穿男裝,手上卻提著兩壇酒。「說好送酒與你酬謝,今日終於記得提過來了,都是我親手釀製。」
馬夫臉上不豫,道:「你遲到就為了這個?」
「不是,姐姐們要縫製冬衣給許將軍,我女工不好,費時長,很不容易才偷溜出來,怕是往後日子很難再偷溜。」
馬夫沉默了,想來也是知道芙若侍妾身份,仲然是卑微侍女,卻也是將軍府過了明書女眷,不能逾越。
這日,長安京飄起了初冬第一場雪,越下越大,越下越靜。芙若看了看牆角馬鞭,又看了看手中為將軍縫製之皮襖,那位連正臉都沒看清之夫主,讓芙若心中充滿惆悵。她眼前浮起馬夫臉,剛毅堅定,雖然黝黑,卻比內府里那些又白又滑之年輕太監還要中看。她臉一熱,手上縫針便扎進指頭,血滴染上衣袖,烙下了一點紅暈。
她想,許將軍有眾多新縫製冬衣,她送去這件並不是什麼華麗貴重衣裳,料想著將軍也不過是隨意賞出去罷了。這小小血點不清理也不會礙事吧。
轉眼十多天,冬衣早已送往將軍和夫人那兒。芙若看了看馬鞭,略猶豫,燒了一壺酒別在腰間便往外跑。
馬廄又冷又濕,只有幾匹駿馬打著冒煙響鼻。馬夫不知往哪去了,她也不知上哪找他。心中發愁之際,卻聽見嘚嘚馬蹄聲,一抬頭便見馬夫牽著奔虹赤。
只聽他呵氣笑道:「我就說奔虹赤怎會往回走,原來老朋友來了。要一起去溜達?」
芙若笑道:「好。」
二人一溜煙跑到曲江堤岸,放馬信步。馬夫打了個噴嚏,似乎有點冷。芙若把先前掛在腰間那壺酒遞給他,他灌了幾口。芙若瞪著他,道:「你小心著喝,這是我上年釀清酒,後勁大著哩。」
馬夫失笑道:「就你那點酸甜劍南春,我喝它半池也不紅臉。」
芙若下馬,笑道:「你還當真吹牛不紅臉。」
馬夫也下馬,兩人並肩而行。「我吹燈,吹絲竹,吹鬍須,倒還真沒吹過牛。」
芙若好氣又好笑,一時語塞,道:「厚臉……」這臉皮二字還沒說完全,腳下一滑便要往後摔。馬夫及時抓住她臂膀,穩穩扶住她。她站定了,馬夫也沒鬆開,一隻手緊緊抓住她臂膀。她笑了笑,正等著馬夫鬆開,可站了半天沒見動靜,忽然有另一隻手抓住她另一個胳膊。馬夫雙手一拽便抱住她,她瞪大了眼睛,用力掙開他,馬夫雙臂如鐵鉗般牢固,頭一低,親住了她小嘴。
這一親可嚇得芙若三魂丟掉七魄,她奮力掙脫,情急之下狠狠咬了他嘴唇。馬夫吃痛,放開了她。芙若激動,說:「我是許將軍侍妾,你……休得無禮。」
馬夫啐了口血水,擦了擦嘴,道:「你心裡喜歡我,壓根不喜歡將軍。」
芙若慌道:「你胡說。我一點也不喜歡你。」頭一回便上馬離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