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一、人間四月天
公交車行駛在過江大橋上,窗外是滾滾的長江。自然界具像的宏大總是恰到好處地衝擊著人們的五臟六腑,比如大漠戈壁,比如層巒疊嶂,比如大江大河。面對此情此景,再平庸的人也會被激發出吟詩作賦的衝動。
橋建在大江相對較窄的流域。可即便如此,想要橫渡它也得花上10分鐘的車程。從橋上望去,江上的貨輪幾乎是靜止不動的,它們的成像體積小如模型。越遠處的船隻越發渺小,空間和距離感好比哆啦A夢口袋裡的縮小器。即便是碩大的恆星,也被濃縮成了一輪溫潤的落日,徐徐下沉。
盯著夕陽發獃了好一陣子,張司源差點忘了下車。步入學校正門前行了大約幾十米,褲兜里的手機震動了一下。
四月顏:朝左看。
左手邊是片長滿了雜草的荒地,位於校區的西側。荒地上矗立著5個雙杠、2個單杠還有3隻鞦韆。其中一隻鞦韆上坐著一位身著背帶褲的短髮女孩。
遠處的落日比從橋上看見的要大了不少,迎面投來的逆光把女孩塑成了一片剪影。剪影沿著人物的輪廓升騰起一股力量,溫暖的感覺。儘管在逆光下,女孩的五官模糊不清,可張司源還是上揚了嘴角,正如同那隻正在上升的鞦韆一樣。
耳邊沒有音樂,但張司源分明聽見了;眼前沒有蝴蝶,但張司源分明看見了。於是畫面成了繁星點綴的天堂,她成了獨一無二的天使。
張司源走上前拍了拍姑娘的腦袋,「這麼快就把頭髮給剪了啊,真好看。」
周淼笑了,笑得天真爛漫。那水汪汪的眸子又清清楚楚地映射出張司源的笑靨,他笑得那麼無邪。
「你怎麼知道我一定是在這個點從這個門進來啊?」
「我就是知道啊。」
「萬一沒等著我要怎麼辦?」
「不是約好一起吃晚飯的么,如果等不到你,那就食堂見咯。想要推測你的行蹤真不難啊。」
「知我者,淼淼同學是也。」
「我問你,我長頭髮好看還是短頭髮好看?」
「都好看。」
「年紀輕輕就學得這麼圓滑世故。那我再問你,是更喜歡長頭髮的我,還是短頭髮的我?」
「都喜歡。」
「這個回答不滿意,必須二選一。」
張司源故作思考狀,擺出了一副左右為難的模樣。
「快說呀。」
「短髮。」
「還差一個理由。」
「因為你現在是短髮呀,你現在什麼樣我就喜歡什麼樣的。還戴耳環了今天?」
「怎麼樣,閃不閃?」
「天空和它一比,都黑下去了,你說它有多閃?」
「真會說話。」
「吃飯去吧?」
「我想再盪一會兒鞦韆嘛。」
於是張司源繞到周淼身後。他抓住兩側的鐵鏈使勁兒把鞦韆高高拉起,一脫手,鞦韆便加速度下墜,掠過最低點,又高高地揚起來,風馳電掣一般。
女孩小聲尖叫了出來,清脆的聲音蓋過了鐵鏈摩擦發出的吱吱呀呀。點點銹斑從鏈條上脫落,混著點點灰塵,混著落日的餘暉,混著幸福的味道,向天空拋灑開去,就像是節日里的煙火,就像是婚禮上的禮花……
「源源,你以後想做什麼啊?」
「和經濟金融相關的吧,要不然也不會去考CFA吧。」
「CFA也只是塊敲門磚啊,拿到之後敲不敲那扇門你可以再想想呀。」
「如果無心敲門,又何必一心拾磚呢?」
「那你有沒有音樂方面的夢想呢?」
「說唱算一個。不過也只是興趣愛好,不能養家糊口。你呢?以後想做什麼?」
「我不知道啊,我想過要當律師,或者是作家。」
「你這個跨界可要當心劈叉啊。」
「我想把我們的故事寫成小說,題目就叫『我和源源』呢,希望有很多很多的故事可以寫。」
「這個可以有,不過最好能換個題目。」
「哼,就不換!還有呢,我想在30歲的時候開個花店。」
「開花店?感覺很有難度啊。」
「怎麼會呢?」
「個體戶做生意都不容易。上到工商稅務,下到街頭混混都得打點妥當,要不然買賣很難維繼。況且這還是個旱澇保收的行當,要是趕上經濟危機,可能就要喝西北風了。」
「不過說真的,開花店是我的一個夢想呢!你以後來買花,我給你打折。」
「我去買你的花不就證明咱倆分了嗎?」
「不一定啊,你也可以買花送給我啊。」
「我從你手上買花再送給你,這樣聽著感覺好奇怪啊。」
「不會呀。不過即便萬一將來分手了,我也會給你打折。」
「那時候我恐怕也不好意思去找你吧。」
「如果真的沒能在一起,結婚那天我會邀請你去。」
「切,我還真不想去呢。」
「換作是我,就一定去。」
周淼之所以拋給張司源關於音樂夢想的問題,是因為校園十大歌手賽的緣故。此前經濟、金融兩系一起上課時,張司源經常在課間跑去講台抽查點名、傳達通知。那時候周淼只知道他是經濟學系的班長,是一個看著嚴肅但還算養眼的帥哥。她對他知之甚少,甚至都不知道他姓甚名誰。而把張司源拉近到周淼身邊的正是一年前的校園十大歌手賽的決賽。
作為文娛活動的重頭戲,一年一度的十大歌手賽彙集了萬眾矚目的目光。不比獎學金張榜公布時的風平浪靜,也不比校運動會的官方色彩,十大歌手賽是最接地氣的文娛活動。每逢決賽,大禮堂都會上演站無虛席的景象。
無心插柳柳成蔭。那晚周淼本是去為舍友鄒倩倩加油的,卻意外地看見了張司源。
即便是小張的同班同學,也會對班長的參賽身份頗為驚訝。早在綵排間隙,抱著習題冊刷刷做題的張司源就給其他選手造成過重重困擾。學習部和文藝部向來是格格不入的兩個圈子,這樣看來張司源這個既能在學分績榜單上常年坐擁一席之地,又能在十大歌手賽決賽上一展歌喉的奇葩也算是一個有頭有臉的人物。
那天他身著仿雲錦刺繡圖案的純白襯衫,頸戴平安紋項鏈,指套三枚戒指,褲帶上還栓了一條大長鐵鏈——一副痞氣十足的打扮。這身造型和他平時禮貌謙和的外表格格不入,也與他乖學生的人設不符。
變聲期時因為嫌棄自己難聽的嗓門,小張陰錯陽差地喜歡上了說唱。這愛好一發不可收拾,等到上了大學,他都可以創作寫詞了。
那些年,聽說唱的人還挺少,玩饒舌的人也不多。那時候的說唱靠的嘴舌而非膝蓋。那時候誰也不會想到,十年後會有一檔名為《中國新說唱》的節目能夠紅遍大江南北。
張司源在第一輪表演的參賽曲目是王力宏的《在梅邊》。不過他對歌曲做了一些改編,把《七里香》和《發如雪》里的歌詞改作饒舌穿插在了歌曲的副歌間奏部分。所以這一曲從頭唱到尾,他的嘴皮子壓根兒就沒停歇過。
周淼曾問他,這樣的說唱不累嘛?他如實回答說自己不會跳舞,只會做各種饒舌手勢,如果嘴上不念叨點什麼,手上的動作便比劃不出來,如此不倫不類地杵在台上就會異常尷尬。
在那個不大不小的場子里,男孩的左手押著節拍來來回回地比劃著。這些動作都有固定的招式,但是招式的組合卻是千變萬化、即興而動。手臂的擺動牽連著身體的輕微扭動,彷彿一頭困獸蓄勢待發。
小張自己並沒意識到,當晚他的動作就和街舞一般的炫酷。他奉獻了一台表演,上演了一出好戲。演戲講究的是入戲忘我,表演要求的是即興靈動。非常湊巧的是,對於這兩點,張司源都完成得天衣無縫。
追光燈直射在臉上,微微的熱。光束跟著自己,比影子還要親密。借著舞台吊頂的燈光,他看見了前排輔導員孔麗生自豪的笑容。再往後方望去,瞧見的是一根根五彩繽紛的熒光棒在空中揮舞激蕩。沒錯,就是演唱會的感覺,他把舞台渲染成了自己的主場。
在演繹歌曲結束前一段極速饒舌部分的時候,台下的尖叫聲蓋過了舞台的音響。對於饒舌而言,節奏就是生命,聽不見伴奏所導致的搶拍失誤是致命的。舌頭像是增壓渦輪一般快速運轉,語速如同儀錶盤裡飆升的指針一樣屢創新高,打拍猶如參禪悟道般毫無雜念。再後來,氣息的吐納逼近了極限,聲帶的震動略顯吃力,屏息后的臉紅也越發明顯。終於當最後一個「亭」字經由麥克風通過揚聲器響徹全場的時候,伴奏聲戛然而止,完美的謝幕。
酷!
觀眾席發出「喔喔」的尖叫聲此起彼伏,聲浪好似潮汐一般滾滾而來。可是沒有人注意到表演者的名字,除了那個名叫周淼的女生。她早在選手上場時,就默默記住了「張司源」這個名字。直到宣布排名的時候,「張司源」三個字緊跟著「第二名」的座次才又被念了出來。很少有人能把這個「張司源」和獎學金榜單上的「張司源」關聯起來,小周卻是一個例外。
這會兒,張司源和周淼並排坐在了鞦韆上,手拉著手,肩依著肩。他們凝視著相同的方向,回憶著相同的往事。往事並不如煙。
「後來我問人要到了他的QQ號,QQ昵稱叫「哎喲,不錯哦」,一看就知道是周董的粉絲,那他會不會也是five月天的歌迷呢?都說萬事開頭難,起初我的示好並沒有得到回應。他總是以酷酷的拽拽的形象示人,我自然也不會是一個例外。不過後來我才知道他立志考研,不願分心。儘管我都一五一十地向他報備了自己的感情史,但他依舊猶豫不決,現在回想起來,還真是氣人。雖說我隱約感覺他多少對我動了心,不過我卻始終沒能拿到「女友」的名分。都說女追男,隔層紗,沒想到最後掀開這層紗的是……」
張司源漫漶的眼神失焦在了那最後一抹紅色的邊緣,似乎時間都為之恍惚了一下。
「那堂課間,我接到了一通電話,是學校郵局的工作人員打來的,要我去取一個包裹。郵局是公家單位,通常不會主動通知收件人前來取件。想來這事頗為蹊蹺,我便急忙趕去。拆開包裹,裡面是一隻掛件——卡通造型的小牛。那牛頭上還縫有「勤奮牛」三個字。雖然寄件人一欄空空如也,不過我第一時間想到了她。幾經詢問,她都矢口否認,可她又屢次問我是否喜歡這個禮物。這樣的追問似乎不該出自局外人之口。
關於「勤奮牛」的來歷困擾了我好久。不得已,我欲擒故縱謊稱找到了「始作俑者」,她這才綳不住承認小牛是她買的。當初也是她拜託郵局的阿姨打電話通知我前去領件。我問她先前為何矢口否認,她解釋當時決定不再打擾,只求我開心就好。我又追問當下又因何改變主意,她坦白,得不到的永遠都會騷動。呵呵,說實話,是心動的感覺呀。」
既然弄清楚了原委,張司源便正大光明地把「勤奮牛」給掛了起來。他拍了一張小牛的照片通過QQ發給了周淼,並附帶了三個問題。
哎喲,不錯哦:也不知道你看上我哪一點,不過以後要是發現了我的一些缺點,你會嘗試理解和包容嗎?
四月顏:嗯嗯,一定。
哎喲,不錯哦:你之前幾段感情時間好像都不長,我們要是在一起了,你不會過段時間就不理我了吧?
四月顏:不會!!!
哎喲,不錯哦:那從現在開始,你就是我女朋友了,好嗎?
四月顏:吼吼!!!!
水到渠成,塵埃落定。人生有時就是一場隨機遊走,究竟是誰投擲了那顆色子,似乎並不重要。
時間一晃就是幾個月,兩人的感情隨著來年的氣溫緩緩上升。不過在相處的過程中,周淼發現張司源在舞台上所展現出的酷勁和痞氣不過是無中生有的「表演」而已。這個男孩其實是一個溫潤如玉的人,就連日常說話時也都是輕聲細語的。
儘管小張是一個律己慎獨的人,不過他似乎不太懂得如何勞逸結合。確立關係后的每一次約會幾乎都是周淼忙著組織張羅,男孩的聰明才智貌似只能用在讀書考試上。總之,這個男生和她當初想象的有所不同,周淼自己也說不上這究竟是一份驚喜還是一種遺憾。
這會兒,張司源正牽著周淼的手走在去食堂的路上。
「你真的想開花店?」
「對啊,在我30歲的時候。」
「靠這個養家有些不靠譜吧。」
「親愛的……」周淼不自覺地喊出了這個稱謂。這個稱謂頻繁地出現在影視劇中,脫口而出的角色不分年齡也不分性別。不過張司源還是第一次聽到有人這麼稱呼自己,於是產生了類似「早搏」的感覺。
「親愛的,事在人為嘛!我會努力實現自己的夢想,也會努力給你一個溫馨的家。」
「說話算數?」小張聽到最後一句話一個激動,握著女友的手勁兒更大了。
「嗯,平凡的幸福。下班回家有香香的飯菜,還有……」
「還有什麼?」
「還有等著爸爸回家的寶寶。以後我們的房間一定要充滿陽光。」
張司源停下了腳步,走在身前方的周淼被他一把拉進了懷裡。「那你打算什麼時候和我結婚?」十幾個溫柔的字眼搭載著張司源的呼吸被吹到了周淼的耳邊,熱乎乎的。小周踮起腳尖,以同樣微弱的氣息在他的耳邊吹氣道:「愚人節的時候,我就和我媽媽說過了,我要結婚啦。」
「小壞蛋!」女孩的腳趾卸了勁,可身體並沒有下落,因為男孩已經把她抱了起來。他的心情有如驚濤拍岸,又好似火星四濺,於是身上有了使不完的力氣,腦中印下了寫不完的憧憬。所有的信誓旦旦和奮不顧身在此刻化作一句歌詞「恨不得一夜白頭,永不分離。」
白天與黑夜不停的交替,學校里的日子過得平淡無奇。要不是因為惦記著周末還要去X機構上課,張司源根本就分不清每天對應著周幾。
今天是黎菲菲本期教學的最後一堂課。四月的天,她穿著一件緊身的毛衣,白色的,就和這個季節里綻放的杏花一樣。可是不比杏花的素雅,毛衣下如同山巒一般起伏的身材讓講師看上去平添了幾分性感的妖嬈。
台下的女生嘴上不說,心裡像是打翻了醋瓶。而男生們直勾勾的眼神更是出賣了他們的心思。就連趙天憲這樣的「正人君子」也會時不時朝那些關鍵部位瞄上幾眼。而同桌鐵仲的眼神更是輕佻得直白,這男人翹起二郎腿,那坐姿和在夜總會的表現一模一樣。即便被學員過度打量,黎菲菲依舊氣定神閑,處之自若。身材HOLD住了著裝,氣質也HOLD住了全場,這讓人不禁聯想她這樣的尤物在職場亮相時,又會是怎樣一個形象?
今天的輔導課,提前了一小時結束,學員們彷彿意猶未盡,只有梁公元除外。剛一下課,小伙兒便匆匆收拾好東西,騎車趕往鳴金醫院。
小梁的外婆在前些天查出尿路上皮癌晚期並且多發轉移。醫生認定病人已經沒有手術的必要了,化療成了最後一根救命稻草。於是老太太的家人決定把病情瞞得密不透風。外婆被安排在了泌尿科,這裡的病人各種各樣,有患尿結石的,有得腎囊腫的,也有像她這樣的癌症病人。
「媽,就是一個瘤子。良性的,沒事。良性的瘤子也可以用化療來治療。」說這話的人是梁公元的父親,老梁。梁公元看著父親笑呵呵地安慰著外婆,心裡五味雜陳。因為老梁也是一位晚期癌症患者,儘管如此,老梁這些天還是在和愛人一齊在醫院裡忙前跑后,岳母的這張床位就是他求爹爹拜奶奶給爭取來的。父親用實際行動詮釋著「責任」的定義,兒子也比同齡人更加深諳禍不單行的含義。
今天的天氣萬里無雲,有人的心裡卻是「屋漏偏逢連夜雨」。四月天可以是愛、是美、是天堂;也可以是痛、是苦、是地獄。生活中的難題往往無解,與之相比,CFA僅僅就是個考試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