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來
無話的一天,沉寂、漫長而冰冷,彷彿一場提前來臨的寒冬,悄然而至,卻不知何時才會離開。
這是倪南卿從前從不曾想象過的,如同陌生人般的冷漠,卻又保持著某種奇異的默契。
過去的那些嬉笑打鬧的時光好似只是他的一個一去不復返的美夢,稍稍回想,竟然會令他產生一種時間錯亂的恍惚荒誕之感。
倪南卿咬了咬牙,努力咽下舌尖上凝滯的苦澀,只覺得這股澀味如毒火一般,一路從嘴裡燒到了五臟六腑。
他終究沒忍住,抬起手臂,用手肘輕輕推了一下身後緊貼著他後背的胸膛。
杜豫沒有給出任何反應,或許是又睡著了,或許……只是單純地不想回應。
他沒有在意對方的沉默。從那一起一伏間多了些微的變化的胸膛,他就知道杜豫一直醒著。
只是,他不願意給他回應罷了。
倪南卿深吸了一口氣,然後聽到了自己細若蚊蠅的聲音:「阿豫,你有想過接下來怎麼辦嗎?」
他等了好一會兒,才聽到對方略顯沙啞遲鈍的聲音。
「……不知道。」
倪南卿握住腰間有些涼的手,說道:「阿豫,我幫你找一份工作怎麼樣?」他問得很輕,格外小心翼翼。
這一點細微的態度自然逃不過杜豫的耳朵,若是換做往常,他必然要不高興。然而,現在,卻不需要了,也沒有必要了。
他回答得很果斷:「不用了。小南,我不希望你插手這件事,你聽話一點,好嗎?」
「那你想怎麼辦?就這麼一直混下去嗎?還是說你還想著賴在賭場里混吃等死?」
倪南卿翻身盯著杜豫,他的聲音中帶著一絲睏倦和疲憊,傳入耳中酥酥軟軟的,卻直戳杜豫的心窩子,刺得他生疼。
杜豫猛地睜開了緊閉的雙眼,眼眶中黝黑的瞳仁靜靜地待在累累血絲之中,散發著幽幽的光芒,直攝倪南卿的心神,令他瞬間忘了即將出口的話。
「小南……」杜豫啞著嗓子用極低的聲音喊了一聲,就陷入了沉默,只是注視著倪南卿的眼睛,眸光中似乎藏了千言萬語。
倪南卿猛然意識到自己剛才說了什麼,臉色微白,睫毛不停地抖動,顫抖著聲音艱難地韓喊了杜豫的名字。
「阿豫!」
「睡吧。如果睡不著,閉上眼睛,就當陪我吧。」輕弱的話音連空氣的漣漪都無法撥動。
他微微掙扎了一下,還想再說些什麼。杜豫乾脆翻過身體,壓住了他,讓他再無法動彈半分。
他把額頭貼在倪南卿的側臉上,細細地摩挲著:「我很久沒有這樣抱著你睡覺了。所以,聽話一點,好嗎?」
話音一出,倪南卿不再說話,也不再掙扎。他乖乖地窩在杜豫的懷裡,就像他們曾經在現實的夢境中互相依偎的那樣。
而妥協的結果,是他們得到了一日久違的安寧,同時也是另一個人的無望的等待。
倪南卿不知道,杜豫也不知道,或者說根本沒人知道——顧翰霖雙手抱著一個冰冷的空杯子,在空蕩的辦公室里坐了很久,很久很久,久到他一個人看完了日出日落,看遍了斗轉星移,久到……他從不知一個人的一天一夜竟會如此漫長。
這一天一夜,只有顧翰霖的一天一夜,只會被他埋葬在月亮升起的那一刻,藏在皎潔月輝的陰影中,永遠不會有人知道。
當倪南卿終於說服杜豫放他回來時,已經是三天後的事情了。
短短的三天,不過是富豪們拋金撒玉的縱情一刻。然而,對於倪南卿而言,卻足以發生一場天翻地覆的變化。
倪南卿懷揣著一顆忐忑不安的心,剛一進入公司,就感受到了從四面八方投來的異樣的眼光,伴隨著竊竊私語,像螞蟻似的爬入他的耳中。
他盡量無視了那些議論和猜疑,徑直朝直達頂層辦公室的電梯走去。越是靠近電梯,越是能清晰地感受到那些逐漸露骨的嘲諷和幸災樂禍。
他有些不明所以,心裡的不安在悄無聲息地擴大,一點點蔓延至全身,使得行動的身體漸漸無力,失去了前進的力氣。
直到來到電梯前,按下電梯按鈕,他終於明白了那些嘲諷和輕蔑從何而來。
面前的這部電梯是公司里唯一一部直達頂層的電梯,也是唯一一部在一眾員工電梯中特立獨行的存在。
曾經的他因為擁有這條通道的使用權而顯得獨特,他在公司的存在和這部電梯一樣與眾不同。而如今,他也因為失去了這份權利而泯然於眾。或許,此刻的他連「眾」都算不上。
他站在這部電梯前,儼然成了一個標靶,渾身上下都扎滿了來自四面八方的利箭和刀匕,上面刻滿了嫉妒、厭惡、排斥、冷漠、譏諷……
倪南卿滿不在意地笑了笑,不禁心裡多了些慶幸,幸虧他對自己和這幫人的界限早早就看得分明,對腳下的這塊土地從未抱有希望,所以此刻雖失望,卻不至於痛苦。
如今專屬通道已經把他拉入了黑名單,但他不能就這麼坐以待斃。他拿出從來不曾使用過的員工卡,在員工電梯前試了一下。
毫無反應的電梯門和旁邊飄來的輕笑聲都在明晃晃地告訴她一個事實——他不僅被專屬通道拉入了黑名單,而且被這個公司拉入了黑名單。
倪南卿抿了一下嘴唇,搖著頭長嘆了一聲,然後對旁邊的或許可以稱為「同事」的幾個人露出一個有些刻意的苦笑。
「看來我這回是真的踩到了老虎尾巴了呢!顧總真是氣得不輕啊!」
那幾個人原本在交頭接耳,竊竊私語,時不時對倪南卿指指點點,發出幾聲輕笑,端的一副高高在上的樣子。此刻,卻因為倪南卿這隨意的自嘲而愣住了。
倪南卿沒有等他們慢慢回神,自己折身走回公司大門前的大廳,向前台的女人問道:「請問可以幫我向顧總傳達一聲嗎?就說倪南卿想向他親自道歉。麻煩你了。」
說完,他對正處在愣神中的女人溫和地笑了笑,就退身坐到大廳等候的長椅上了。
女人猶豫再三,不知道該不該幫他這個忙。顯然,現在公司上下幾乎沒有人不知道眼前這個男人已經觸怒了顧總,否則又怎麼敢對著他指手畫腳。
但是,女人比其他人更加清醒,她清楚這個叫做倪南卿的男人在顧總心目中的地位絕對不同尋常,絕不是那些人想象中的什麼小寵。
思量了一會兒功夫,她還是拿起了電話,撥通了頂樓的座機。電話響了很久,每一聲延長音都在消耗女人的耐心和信心,就在她幾乎心灰意冷之際,另一端傳來熟悉的聲音。
從撥通電話到電話接通需要多長時間,女人不清楚,她只知道這一次的等待漫長得不可思議,足以讓一顆心經歷從半信半疑到心灰意冷的滋味。
看著不過剛放下電話就已經出現在一樓的安秘書,看著倪南卿跟隨安秘書遠去的背影,女人狠狠鬆了一口氣,總算沒賭錯!
回過神來,才恍然發覺後背上濕了一層,妝容精緻的臉上也好不到哪裡去,稍微動一動,身上就傳來鮮明的黏膩感。
她輕輕一笑,毫不在乎,轉瞬間又恢復了起初嚴肅端正的樣子,回到自己的本職工作中。
倪南卿跟在安茜身後,在眾人晦暗不明的眼神包圍中重新進入那部獨特的電梯。
電梯門關上,他才向安茜詢問情況:「顧總他怎麼樣?」察覺到這個問題有些不倫不類,他立即改口:「這幾天的失職,我會親自向顧總道歉的。」
「原本就應當如此。」安茜毫不客氣地說道,突然轉身冷冷地看著他,「倪先生,我不知道這幾天在你身上發生了什麼事,我只知道顧總他很生氣,希望你到時候能給出一個合理的解釋,否則這事就很難辦了。」
倪南卿點了點頭,認真的地說道:「我知道,請你放心,無論如何我都是想留下來的,所以你不用擔心。」
「希望如此吧。」
兩人都不再說話,靜靜地等待著電梯到達目的地。
倪南卿微微低頭,垂下濃長的睫毛,遮住了沉靜無聲的眸子。
他看似面不改色,淡定自如,實則內心已經混亂如麻,各種各樣的借口在腦海中閃過,又淹沒於混沌之中。
老實說,他並不是一個擅長說謊的人,每一次的說謊都會讓他感到無比疲憊和心累。
而現在,他不得不把自己逼成一個精通語言包裝的藝術家。否則,這碗好不容易拿到手的飯碗就保不住了。
更嚴重的是,這可能還會影響到他後半輩子的職業生涯。試想想,一個被顧氏集團拉入黑名單的普通打工人,今後還會有什麼前程。
這個問題的答案,倪南卿連想都不敢想。如果可以,他也不想這麼慫,可事實拍著他的臉告訴他,他只能妥協。
安茜把他帶到辦公室門前,就停下來了。
她往旁邊退開幾步,看向倪南卿,眼神瞥向門的方向,示意他可以進去了。
「祝你好運。」
倪南卿微笑著接下了這句毫無生氣的祝福,推門走了進去。
抬眼看去,顧翰霖一如往常地坐在辦公桌後面,似乎什麼都沒變,而他只是例行公事,來向對方述職報告。
然而,室內凝滯的空氣,低沉的氛圍都在向他傾訴著對面那個男人此刻正壓抑著的怒火。
「顧總。」倪南卿喊了一聲,沒得到回應,繼續說道,「對不起,顧總。」
室內依然一片死寂,靜得令人感到心驚。
良久之後,一聲嗤笑突兀地傳出,打破了僵局。
「哦,回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