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第8話 胞女
「老爺,夫人生了!」
接生婆笑容滿面,雙手沾滿了血跡,額頭處豆大的汗珠順著花白的兩鬢流淌。
「男孩女孩?」老爺與接生婆隔了一段距離,迫切問道。
「女孩,兩個女孩,恭喜啊老爺,雙喜臨門!」接生婆由衷祝福道。
卻見老爺臉上漸漸流露出冷漠,不可見的說了句,「哼,晦氣。」
接生婆上前兩步,面露祈求,道:「老爺不去看看嗎,夫人現在很虛弱。」
老爺卻背過手,嫌棄的躲開了接生婆。他臉色鐵青,一甩衣袖推門而去。
「誒!老爺?」接生婆後面接連叫道,卻見他頭也不回就走了。
隔著白簾的房間內,就聽兩個嬰兒在悲鳴一般的啼哭。一梳著羊角辮的丫鬟手忙腳亂從屋裡衝出來,叫嚷著,「不好了,不好了,夫人流了好多血......」
接生婆用衣袖抹了抹額頭的汗,大驚失色,對一丫鬟叫道:「可壞了!再打盆熱水來。還有,把鍋里的熬好的雞湯全端來!」
說著,接生婆弓著背匆匆鑽進白簾。丫鬟也不敢怠慢,衝出房門,任是外面開始颳風下雨。
雷鳴電閃,映的屋外如白晝,嬰兒的啼哭聲不減,硬是蓋過了屋外的嘈雜。
「這可如何是好?」接生婆看著大出血的夫人無計可施。
而守在另一邊的丫鬟早已被這血腥的場面嚇得面無血色!
接生婆對她叫道:「大夫還沒到?」
丫鬟嚇得口不能言,只是呆愣的點點頭。
「說話呀!你這點頭什麼意思?」
轟的一聲,震耳欲聾。紙糊的木窗被狂風吹開,本來愣住的丫鬟緊忙去關,不想臨到窗前,一個踉蹌將高高的燈台推倒在地。
燈台中的燈油在房屋內瞬間蔓延開,一股藍色火焰引著了床榻前的維帳。
接生婆和摔倒的丫鬟驚慌失措。
只見起火的維帳后,那大出血的夫人全身濕透,頭髮也被汗水浸濕。她張嘴吸了一口氣后,沒了生命跡象。
屋外大雨瓢潑,狂風大作,掩飾了房內的異樣,待郎中和家中唯一的男家奴火急火燎趕回之時,大火已經將房屋層層吞噬,不可近人。
氣勢猛烈的火光從窗邊四射,滾滾濃煙遮天蔽日。本來坐在書房鬱悶的老爺也瞧見了熾熱的火光,推開書桌沖了出來!
郎中,家奴與老爺三人愣在了原地,痴傻的看著燃氣熊熊烈火的偏房。
熱氣不斷再噴涌,就在他們眼前,原本厚實的房屋被燒個精光,裡面的人也不見出來。
端著雞湯趕來的丫鬟見到只剩房蓋的偏房時,嚇傻了眼,手上一滑,雞湯摔了一地。
「救人!」老爺的鬍子都在抖動。
郎中淋著雨,眼睛都進了雨水,視野一片模糊。只有家奴一人衝進尚有火源的空殼偏房。
被煙熏得睜不開眼的家奴,踩著滾燙的磚瓦四處張望,忽見一燒焦的軀體動了下臂膀。他不顧一切上前,只見這焦人胸下像是壓著什麼東西。
儘管耳邊噼啪作響,他依然聽到了陣陣微弱的啼哭。
他奮力翻開焦人,只見其下面護著一對尚有半截臍帶的女嬰。
為了避免她們受到傷害,家奴脫下衣服將她們包起,徑直逃離還有餘火的偏房。
待他跑出不遠,偏房在雨火的衝擊下轟然倒塌。
老爺目瞪口呆,看著家奴將一團東西抱緊自己的書房內。郎中緊隨家奴其後,沖了進去。
家奴被煙熏的睜不開眼,面目全黑。郎中顧不得他,急忙打開衣物,只見裡面的兩個小嬰兒安然無恙!
丫鬟和老爺也早已濕透了衣物,狼狽的來到郎中身後。丫鬟見到兩個女嬰毫髮無損,喜極而泣。老爺則倚在門口,渾身鬆軟。
郎中抱起嬰兒上下查看,白花花的鬍子混著雨水在顫抖,「恭喜老爺,二位千金一切正常!真可謂鳳凰涅槃,浴火重生,老夫開眼了。」
老爺顫抖著雙手蹲在地上,看著兩個渾身通紅的女嬰不知所措,猶豫片刻,當即給她們取了名字,「就叫她們吉祥和如意吧!」
郎中用手輕輕摸了摸兩個女嬰,大拇指卻被一個女嬰死死抓住!
他忍不住笑道:「看來老朽今後要吉祥如意了!」
本來恐慌的老爺也隨著一笑。
待第二日一早,眾人在已成廢墟的偏房內找到了三具燒焦的屍首,早已無法分辨誰是誰。老爺為了避霉氣,將她們偷偷下了葬,埋在了後山的角落。
老爺精神萎靡,坐在書房裡看著從昨晚便不再啼哭的兩個女嬰。
「老爺!」
他頂著紅腫的眼睛一抬頭,見是回娘家多日剛剛歸來的年輕二房。
「嗯。」老爺拄著下巴,無暇再理其他人,其他事。
「老爺,不要總是愁眉苦臉的樣子,昨晚的事兒我都聽小六說了,逝者已逝,我們還要堅強的活下去。你這樣會嚇到孩子們的。」二房慈眉善目,伸手去逗兩個小女嬰。
老爺閉上眼,哀嘆道:「怎能不愁,她倆昨晚開始便不哭不鬧,請了奶娘也不喝奶,這般下去,怎麼存活?」
二房甩了甩纖纖玉手,別過臉假意呸了兩口,「老爺別說這晦氣話,這倆孩子福大命大,會沒事的。」
兩人說話間,卻見二房胸口脹起,憋的她痛苦哀叫。與此同時,兩個女嬰嚎啕大哭。
老爺見狀,不明所以,站起身,跑到女嬰面前,又驚又喜,「哭了,哭了!叫奶娘來!」
「老爺,等會兒!我這胸口忽然發脹,怕不是漲奶了!」二房身體酥軟,癱坐在地上哀求。
老爺一驚,眉頭緊皺,「說什麼瘋話,你沒懷過孕,哪來的奶水!」
二房強站起身,只見她隆起的胸前有白色奶漬。老爺一瞧,紅了臉,轉過身道:「好,你來喂,我出去便是。」
兩個女嬰這會兒見了二房突然不哭不鬧,其中一個還「眉開眼笑」,伸著小手討要抱抱,二房頓時母性泛濫,喂起奶來。
老爺偷瞄了一眼書房內,雖然覺得詫異,還是輕輕關了房門,在外等候。
就在他無聊之時,見一乞丐衣衫襤褸,拄著拐棍來討要剩飯。
他此時心情暢快,就多給了乞丐幾個雞蛋,乞丐瞧見連忙跪下磕頭,高呼,「大老爺萬壽無疆,喜事連連......」
老爺臉上難掩欣喜,又給了乞丐幾文錢,卻見乞丐伸手接過錢后,臉色大變!
老爺離近一看,這才驚覺,這乞丐蓬頭垢面下是一雙失明了的眼睛。那眼睛渾濁慘白,配上乞丐此時的表情,顯得這人猙獰醜陋!
「你幹什麼?」老爺叫著退了兩步。
乞丐原本弓著的腰忽然直起,渾濁的白眼珠向左一翻,一雙清澈透明的眼睛赫然呈現!
老爺見他前後形象差異巨大,還以為見到了什麼妖怪,手腳麻利的就要關門。
「老爺莫慌,請老爺上前聽話。」乞丐忽然底氣十足,聲音洪亮,字正腔圓。
老爺虛掩著門,探出半張臉道:「幹什麼?」
那乞丐不慌不忙,上前半步,卻見老爺一臉謹慎,便不再向前道:「老爺可知,『胞子火中降生,必有一殤』?」
老爺兩隻手緊緊推著門,以防外面的乞丐突然衝進來!
「我不知道你說的什麼,錢和東西都給你了,快走吧!」老爺像看著瘟神般。
「老爺家昨日可是失了火,火中留下兩個女嬰?」乞丐問道。
老爺見乞丐談吐間雲淡風輕,洒脫自然,儼然不像個乞丐,越發覺得這傢伙可疑!語氣瞬間變得激烈,呵斥道:「再不走,我可要把你打走了!來人,來人啊!」
乞丐見他怒火中燒,失了理智。對他做了一揖,苦苦勸道:「老爺不知,你那雙胞胎女兒,有一個已在大火中喪生,本該隨母親而去,卻陰差陽錯被『極陰人』從鬼門關帶回。」
老爺不等他說完,對著院中大叫,「來人啊,來人啊,抄傢伙來!」
乞丐見院中有一股陰氣涌動,像他急速奔來,氣息不由自主加重,慌忙看了一眼身後,對老爺叫道:「老爺記得,七日之內,要將那殤女與母親合葬才能保你一家平安。在你將殤女下葬之前,要將這大門反鎖,除了你,誰都不能開這個大門!」
昨日火中救胞女的家奴提著一根碗口粗細的木棒趕來,對堵在門口氣息喘喘的老爺道:「老爺怎麼了?有強盜嗎?要不要報官!」
老爺一手頂著門,一面從虛掩的門縫向外看,只見門外空無一人。他內心砰砰直跳。想著昨日他家火光衝天,難免會被街坊四鄰瞧見,怎麼才過一晚,就有人因此上門鬧事嗎?
還是說他家一夜間燒死三人的事兒被誰走漏了風聲?
老郎中嗎?故意在城裡散布謠言,說他家犯晦氣一類的鬼話?
「老爺,你沒事吧?」家奴也跟著神色凝重,提防著門外。
老爺背對著門,將門閂插死,鎖上了大銅鎖!這才舒了口氣。可是一轉眼,瞧見一旁燒的烏黑的偏房架子,心又提了起來!
「找幾個人......啊,不!等會咱倆把那偏房收拾收拾,焦炭棒子一地,太礙眼了!」老爺刻意隱瞞了外面發生的事兒。
家奴笑了笑,「老爺,還是找兩個小工來打理吧,怕您累著。」
那老爺一吹鬍子,怒道:「找什麼人!誰都不能找,咱家失火燒到人這事兒,誰都不能跟外人說!」
家奴不敢頂嘴,撓了撓頭。心道,今早不還請了人將夫人她們下了葬嗎?
老爺嘴上說的漂亮,可是幹了一會兒就累的直不起腰,坐在一旁看著家奴一人搬來搬去......
日落西山,二房喂完兩個女嬰準備出門逛逛集市,卻見大門上了青銅大鎖!
她身後跟著丫鬟,丫鬟賊頭賊腦對她道:「二奶奶,今天老爺可奇怪了,跟失了魂似的,這不,大門就是老爺鎖的,鎖了一天了!」
二房輕輕敲了丫鬟腦殼一下,斥道:「你個丫頭片子就瞎說,你是不是還要說老爺是昨晚受了驚嚇!今天才這般奇怪的?」
「幹什麼去!」
二房和丫鬟還在鬥嘴,卻見老爺疑神疑鬼疾步趕來。
「誰都不許出去!」老爺斜著眼睛瞪了她們一下,就去監視家奴搬烏黑的瓦礫了。
丫鬟不做聲,看著二房。
二房悶悶不樂,掐著腰原路返回,「不讓出去就不出!」
只見焦炭之上,家奴累得汗流浹背,手腳酸麻腫脹,頭腦都有點不清醒。
家奴小聲嘟囔,「這何年是個頭啊!」
老爺卻一雙小眼不斷轉動,好似防賊一般在各個角落掃視著。
家奴最後累得腿發軟,坐在一旁歇息。
「怎麼了?」老爺嗔怒道。
家奴低聲下氣道:「老爺,搬了半天了,實在搬不動了。」
只見老爺又瞄了一眼大門和高牆,警惕道:「行了,明天繼續。從今晚開始,你機靈點,誰來敲門都不開,只有我才能開這大門,知道了嘛!對了,二奶奶來開門也不行!」
家奴疲憊的點點頭。
老爺回到書房,立馬去看兩個女嬰,見她們躺在搖籃里安安靜靜,皮膚也白嫩了不少。
他露出傻笑,自語道:「有個奇怪的傢伙說你們中有一個是......咳咳,爹是糊塗了,和你們說這笑話!」
兩個女嬰像是聽懂了一般,手腳跟著動了動。老爺露出滿意笑容,來到書桌前研磨執筆。
......
夜半三更,在書桌前昏睡過去的老爺忽然驚醒,夢中他看到已死去的夫人一身焦黑來找他要孩子!
他一身冷汗,慌張而起,瞧了一眼依舊沉睡的女嬰放下心來,準備帶她們回房間睡覺......
他抱著搖籃走出書房,來到月光下。恰好又經過那片焦黑的偏房廢墟,他心中咯噔,猛然向搖籃中瞟去,心中一驚!差點丟了搖籃。
搖籃里的一個女嬰此時竟一身焦黑,渾身散發著焦炭味兒!
「這,這,這......」老爺捧著搖籃的手不由自主在顫抖,內心惶恐不安。
這時,夜空中一片雲彩飄過,遮了月光。
老爺心驚肉跳,呆在原地不動。他忽而又聞不到那股焦炭味兒,這才又低下頭,發覺兩個女嬰與之前無二,剛剛那個「焦炭」女嬰不見了!
他捧著搖籃飛快的衝進房間,只見房內燭光搖曳,床上睡著二房。
二房聽到動靜,起身看去,只見失魂落魄的老爺捧著搖籃在她眼前瑟瑟發抖!
「老爺,你怎麼了!」二房被這一幕嚇了一跳。
老爺乾咽下喉嚨,聲音沙啞,「你看看我的吉祥如意還好嗎?」
二房望向搖籃,只見兩個女嬰酣然入睡,甚至有微微的呼嚕聲。
「她們很好啊!」
老爺聽聞,這才鬆了口氣,自語道:「年紀大了,時不時就頭暈眼花!」
「老爺別想些不好的事了,趕快睡覺吧!這倆千金小姐食量大的很!擾了我休息,你閨女沒奶吃,你可別沖我亂髮脾氣!」二房輕斥道。
老爺嘆了口氣,將搖籃放在身旁,仔細盯著兩個女嬰看了半天,忽而悄聲對她們道:「爹糊塗了,都分不清你倆誰是吉祥,誰是如意了,這可如何是好?」
皎潔的月光下,一具烏黑的焦屍從土裡鑽出。它來到一座大院前,叩了叩門,只見房門紋絲未動,門后掛著的大銅鎖發出沉悶的響聲。
「誰啊?」家奴睡在門房,聽聞有人在敲門,迷迷糊糊的披上衣物來到大門口。
「小六,開門!」
大門外傳來溫柔的女聲。家奴瞬間打個冷顫,頭腦變得無比清醒!他麻木的盯著大門,以為自己聽錯了。
「小六,是你嗎?開門,是我,大奶奶。」
家奴這次聽到一清二楚,門外不是大奶奶的聲音嗎?他絲毫沒有懷疑,叫道:「大奶奶!」
門外沒有即時應答。
大銅鎖下的木門被封的嚴嚴實實,密不透風,裡面的人根本看不見外面什麼狀況。在潔白月光的照耀下,大銅鎖的影子裂成了兩半。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