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5 君既無心我便休
典宇早在門口候著,一見多鐸出來便上前耳語兩句,多鐸點點頭,然後帶著他走到了廚房,典宇扳開灶前的柴草,掀起兩條石板,露出一道黑灰的梯子來。
多鐸走了下去,下面是間偌大的地下室,有人早就點了燈在唯一的那張石桌前等著。
「一年多不見,你倒是清減了。」多鐸坐下,看著面前的李達航。
李達航微微一笑,目光停留在多鐸那身潔凈卻有些破舊的棉袍上,輕輕嘆了一聲,說:「我還是不如你。」
「沒必要這樣比較,論起犯錯與後悔之事,我要比你笨得多。」多鐸說道:「朱禪老謀深算,即使你幫他籌謀到了帝位,他也不會放虎歸山。只是,你真的要娶公主?」
李達航苦笑,「人不在宮裡。」
多鐸驚訝:「不在宮裡?那傳言中被皇帝關在石室中的后妃,不是鎮南王妃?」
「一開始,我也以為如此,往宮裡布置自己的人去打聽,誰知最後找到了石室,才發現是一個陷阱,白白折損了李西的性命。」李達航的臉上蒙著一層暗影,「花了一年的時間,不過是找到一個專為鎮南王而設的殺局。」
「後來呢?」
「那夜我被石室中的毒箭所傷,是盈盈無意中救了我,把我藏在她的寢宮十天十夜,我才僥倖留住了左臂。」
「無以為報,所以以身相許?」多鐸涼涼地一笑,「李達航,這不大像你的作風。」
「的確不是我的作風,」李達航望著他,有些憂傷,又有些自嘲,「如果我說我是迫不得已,想必你要笑我矯情了。」
多鐸沉默了一瞬,說:「難道人在公主殿中?」這世上能脅迫李達航的也沒有幾樁事了,只是那高貴大方的嫻雅女子也會脅迫別人跟自己成親?
「她就在公主殿中,是從小便照顧盈盈長大的啞巴嬤嬤,可是就消那麼一眼,我便認出她來了,跟我記憶力的姑姑一個樣子,很美,看人的目光很溫柔,但是被餵了失聲葯,這輩子,都不能再說話了……」
「你娶公主是因為想讓公主出宮建府,順理成章地把人帶離皇宮?」多鐸皺眉道,「你可想過這也許是另一個陷阱?」
「計劃再周詳也抵不過意外的出現……不會錯的,她的右手掌心,生命線的中間,有一顆硃砂痣,形狀有如淚滴。」李達航道,「細節日後再跟你道來,目前你要幫我做一件事。」
「什麼事?」
「明日你到煙雨館賣畫,自然有人把你帶入宮中當畫師。」李達航起身正要道別,多鐸拉住他,問:「你不要去看看蘇珊?沒想到朱禪要留下來陪她,不過你放心,我讓朱禪不知不覺間喝下無色無味的夢香散,估計他最起碼要明早才會醒來……」
「不能見,」李達航背對著他,打斷他的話,「不能見她,不能多看一眼……我怕我自己,也會有動搖的時候……」
「你不怕你找到了想找的,卻失去了本就擁有的?」
「怕。」他的聲音顯得空洞而低沉,「可是行走在懸崖上的人,不能回頭,只怕一回頭便粉身碎骨,萬劫不復。」
朱禪一早起來便匆匆回府了,多鐸照舊到丹陽巷外的大街上擺攤子賣畫,小美和靜怡留在家中照顧蘇珊,日中時分還未見多鐸回來,家門卻被人拍得大響,開門一看,原來是鄰居家的大嬸。
她一見靜怡便喊了一嗓子:「袁家嫂子呀,你家袁先生被人搶了,你愣著做什麼?還不趕快去看看......」
靜怡手中的木盆掉落地上,她急忙拉住那鄰居大嬸,問:「怎麼會這樣的?我夫君是不是得罪什麼人了?我去看看,」然後又回過頭喊道:「小美,你趕緊去報官府......」
「報官府有什麼用?」大嬸同情地說道:「你還是到康親王府去求求吧,如果能用點銀子解決,那便再好不過了。」
「康親王?"
「康親王就是當今的五皇子,你快去吧,聽說這康親王王府中姬妾眾多,但也有人說他好男風,這要是晚了的話......」
靜怡一聽,馬上便掀起裙腳飛快地跑出了家門,大街上多鐸擺攤的地方果然一片凌亂,桌子椅子歪斜地倒在一邊,顏料和畫筆掉了一地。
靜怡的臉色白了又白,她呆了半晌,抓住一個賣燒餅的老漢問康親王府在哪裡,老漢顫巍巍指了一個方向,她匆匆道了一聲謝便往哪裡跑去。
一個時辰后,孝親王府山青花芳閣的書齋里,功成在朱禪耳邊耳語兩句,朱禪抬眼看他,道:「靜怡到康親王府要人了,然後呢?」
「然後被康親王府的人攆了出來,她又去拍了第二次門,結果被亂棒打了出來,然後她不知去哪裡借了一架梯子,要從王府後院的牆爬進去,卻被王府的狗追著跑,掉了一隻鞋子,還是從狗洞里爬出來才撿回一條命,沒想到她竟然搬了一堆柴草到後院圍牆外打算放火......」
「如果她放成了,想必如今已經在應天的大獄中受苦了。」
「是,屬下念及十五貝勒與主子的交情,讓我們的人制止了她,如今她又跑來孝親王府求見主子了,主子是否想見她一見?」
朱禪淡淡地說:「讓她到前廳等著吧。」
「是。」功成領命退下。
「都聽到了?」朱禪對著屏風后的人說:「她為了多鐸什麼都做得出來,你算什麼?你還不死心的話,是不是要為這女人連命都不想要了?」
阿明慢慢從屏風後走出來單膝跪地,道:「主子,阿明知錯了。」
朱禪冷哼一聲,「知錯?但願你是真的知錯了。本王要你混入康親王府,給本王好好看著多鐸。」
阿明難掩一臉的驚疑詫異,神色複雜,說:「主子是想阿明去監視多鐸?」
「是保護,不能讓他在康親王府出事,本王要好好看看,他來應天趟這渾水究竟是為了什麼。你要想殺他,以後有的是機會,如果這回你還敢違抗本王命令的話,多鐸死了,你也活不了!」
「主子放心,阿明這次定然不辱使命。」阿明咬咬牙,沉下聲音應道。
朱禪走到阿明身邊頓了頓,走出去之前丟下一句話給他:「如果殺了那個人,自己心愛的女人就會回到自己身邊,本王會去殺,可世事焉會如此簡單?把人留住有何難?難的是把心也留住。」
三日後。
今天陽光難得從灰雲里冒出個頭,好讓午後終於有了些暖意。傍晚時分靜怡坐在紅薯攤子旁的小凳子上發獃,街上人潮漸漸散去,許多擺賣東西的攤販都陸續回家了。
小美在一旁百無聊賴地數著剩下的紅薯,數完了一遍又再來一遍,靜怡終於察覺到她的異常,不由得問:
「小美,你這是怎麼了?」
「六姐姐,晚上還會不會有人買紅薯?」
「也許吧,怎麼,累了想回去了?」
「不是......要不明天我們少準備一些,不就能一下子賣得完了?」小美為自己的聰明點子而一臉的驚喜。
靜怡奇怪道:「為什麼一定要賣完?賣不完我們也會收攤的,你這腦瓜子想些什麼呀?」
小美囁嚅道:「因為那個......那個典宇說,哪一天我把紅薯全都賣完,他就會回來......」
靜怡愣了愣,「真的?他真這麼對你說?」
小美篤定地猛點頭,靜怡隨便抓了一根放冷的碳條塞到小美的手裡,攤開一大張黃紙對小美說:「我念你寫,今天不賣完這紅薯我靜怡就不回家。」
「六姐姐,你真好!」小美眼中閃過激動的淚花,可馬上就懵了,「寫,寫什麼呀?我會寫的字不多......」
「你只要寫兩個字就夠了。」靜怡很認真地說:「其餘的我來寫。」
「哪兩個字?」
「第一『買』,還有一個是『送』。」
小美在紙上畫了幾筆,靜怡又在上面添了幾筆,小美道:「買二送一?六姐姐,那我們豈不是虧本了?」
靜怡皺眉,「不是,你看清楚些,是買一送二。」
果然如她們所願,剩下的三分之一車的紅薯終於在入黑前被哄搶得一乾二淨,靜怡和小美推著車回丹陽巷的路上時,靜怡對小美說:「別推了,你去告訴典宇我們的紅薯賣完了。」
小美歡喜地應了一聲,正要放開手轉身走時才又呆了呆,道:「我去哪裡找典宇,來告訴他這件事啊?」
靜怡也愣了,「你不知道他在哪裡的嗎?」
小美訕訕地低下頭,乾笑兩聲,說:「當時我只顧著高興,你知道的,他那人平時連話也不跟我多說一句的......」
回到家,兩人坐在大棗樹下抬頭望著天,都不約而同地嘆了一口氣。
蘇珊走過來,也坐了下來,輕聲問道:「還是沒有多鐸的消息?」
靜怡搖搖頭,說:「雖然早有心理準備,但是說不擔心是不可能的。這裡風大,你還是回屋裡歇息吧,我到書房找幾本書給你看一下。」說著便要起身。
蘇珊拉住她,說:「靜怡,你能不能給我找一段桐木來?」
桐木很快找來了,蘇珊拿著木料反覆看了看,從廚房裡拿出幾把大小不一的刀,便開始忙碌起來,這一忙又是三天。
朱禪來看她時,她正坐在院子里的空地上,隨意地墊了一塊棉墊,身上穿著厚厚的襦裙棉襖,可還是顯得單薄,頭髮鬆鬆的挽起,只插了一根銀簪,唇色淡得幾乎沒有,樸素得讓人心疼。
她手上的桐木已經被做成古琴的大小模樣,她現在拿著鑿子正用力地鑿著孔,專註得連他站在自己身後都無所覺察。
他俯身,雙手輕輕按在她肩上,她身形一僵,手中的鑿子一松,掉在地上。
"李郎?"她輕聲喚道,帶著些微顫抖和不置信。
"不是,"他撿起鑿子放到她手上,平靜的臉容不見喜怒,"如果你有那麼想他,我可以帶你去見他。"
接下來是一陣長長的沉默,他也在她身旁坐下,手指撫過那被磨得光滑平整的琴面,問:"這琴,是做給他的?"
她點頭復又搖頭否認,"他成親,我也沒有什麼可以送他,可是只剩下四天了,這琴也不知道能不能趕起。而且太粗糙,音色怕是很差,彈起來也不知道能否成調。"
他握起她的手,她的手很冷,白皙瘦削得幾乎看得見血管,手指頭不知是磨的還是凍的,有好幾處都開裂了能見到血漬,他攏起她的手,呵了兩口暖氣,然後注視著她清澈的眼睛說:"不恨他?"
她垂下眼帘,自嘲地笑了笑,道:"不是不恨,是不能恨。"
"怎麼說?"
"不能恨,因為不想再時時刻刻把這個人放在自己心上,不想把自己的年歲都流失在這個人身上,君既無心我便休,不糾纏,也不再瘋魔。看著他成親,看著他美滿,一如看旁人一般,陌生,卻能禮貌地微笑著祝福。我對自己說,蘇珊,你做得到的。"
朱禪一時間沉默起來,他的心情說不出的複雜,不知該喜悅還是憂傷,她說她不再愛李達航了,然而今日的李達航焉不是昨日的自己?
李達航固然可恨,然而傷她傷得最深的人是自己才對,這麼說,當初她也是抱著這樣的心情來忘了自己的?
"禪哥哥?"蘇珊見他怔怔的模樣,手卻把自己握得越來越緊,"你怎麼了?"
"蘇珊,"他回過神來,說:"這琴,不要做了好嗎?你的手都傷了,我給你另外準備一份厚禮,四天後公主大婚,我帶你入宮,你親手送給李達航吧!"
"禪哥哥,我......"
"把靜怡也帶上吧,我那三弟只是把多鐸請進王府當畫師,聽說要在公主大婚那日給皇上和盈盈畫一副畫,多鐸功成身退便可回來,你也不必再擔憂。"
蘇珊感激地對他一笑,抱起那未完成的古琴,站起來說:"禪哥哥替蘇珊想得周到,蘇珊不知如何感謝才好,等以後身子大好,定當請禪哥哥到應天最有名的酒樓好好吃一頓。"
朱禪走近她半步,自然得不能再自然地張開手臂圈住她的腰,蘇珊被動地抱著古琴神色有點尷尬,想推開朱禪卻反而把她抱得更緊,低下頭在她耳邊說:"就這麼謝我?不嫌禮太薄情意太輕?"
"那禪哥哥想要什麼?"她的聲音有些緊張,更有些忐忑。
朱禪聽得出來,手一松放開了她,伸手掠起她鬢邊一縷碎發撥到耳後,溫聲說道:"應天之東有玉泉山,山上獨有奇香奇景,你陪我去山頂看一趟日出,可好?"
"好。"蘇珊順從地點點頭,纖長的睫毛垂下,遮住了黑如點墨的眼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