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36 休書
靜怡訕訕地縮回來正要跪下行禮,皇太極冷眼看她,說:「免了,心不誠問安也沒什麼意思。靜安殿冬暖夏涼,看你這樣住得也挺好的,不若就真的認了寧妃作姐姐,從此留在宮裡,好好學習一下規矩。」
靜怡哪裡禁得住這樣的恐嚇,連忙撲通一聲跪下,語無倫次地說:「金公子啊不,大汗,請原諒民婦不識大體,出生野里教養不良,冒犯了大汗,民婦思鄉情切,急於歸家,還請大汗大發慈悲放民婦歸去。」
不知為何,皇太極的臉色更加不悅,又聽得她低聲嘀咕說:「大汗要靜怡辦些什麼事,靜怡照辦就是。」
「我說什麼就是什麼?」皇太極指著園子東邊掛著宮燈的樹叢中間的石凳子說:「那麼,你陪我到那邊坐坐,如何?」
年末的桂樹叢樹枝枯萎,沾著點雪跡,昏黃的宮燈映照下倒也別有意境。
靜怡用袖子拍去石凳子上的積雪,然後看了看皇太極,示意他先坐下。
「寧妃娘娘身子不適,大汗不要去看看她?」靜怡剛坐下,便想起這個脫身的點子。
太監總管靜靜地站在剛才的花叢前沒有跟過來,這讓靜怡很不自在,皇太極只是笑了笑,說:「平日你都會這樣給多鐸拍乾淨凳子才讓他坐?」
「嗯,有時候是他給我擦乾淨才許我坐,他很潔癖。」
「我也不喜歡髒兮兮的,可是,」他低聲道:「我不曾這樣給她擦過凳子,她也不曾給我擦過。她每個月這幾天都會這樣,我知道的,可是她也不對我撒嬌,不要我陪,把我拒之門外。你別看她弱不自勝性子像水一樣隨意的人,脾氣卻倔強得不肯退讓半分。」
「哦。」靜怡應了一聲,接著便不知道該說什麼來安慰他了。
「還生我的氣?」
「靜怡不敢。」
「只是不敢。若你面前的還是那位金公子,你會真不生氣?我把你強行從壽城帶來盛京,讓你等不到多鐸怕是不知從心底里罵過我多少次了,我說得對不對?」
靜怡吐了吐舌頭,「原來你能知過去未來,能讀人心的,怎麼?隔了一層肚皮,我就是不承認,如何?」
皇太極哭笑不得,「你呀,真讓你當十五貝勒正福晉的話,不得了了,喜歡說道理,說不過人家便破罐子破摔,耍賴,多鐸到底喜歡你些什麼?」
「很多人都這樣問過,」靜怡想了想,「我也不知道,要不大汗去審問審問他,其實我自己也很想知道。」
皇太極看著某人眼眸里掩飾不住的甜,沉下臉色說:「你不用得意,我會見他,不過不是問他這樣的問題。而是問他,已死的人怎麼就復生了,你說他是不是該給我一個交待?」
「交、交待?」靜怡猛然驚醒,心裡一慌,頓時結巴起來,「大汗不是都知道了事情的始末了嗎?多鐸他不是故、故意詐死......」
「不是故意詐死?」皇太極冷笑道:「你可知道孫家的孫小姐當時傷心得差點就隨他去了?他用一把伸縮的彈簧匕首騙盡了天下人,用一具假屍體混進了我愛新覺羅氏的陵墓,愚弄了我,這欺君之罪當誅連九族豈是一句不是故意之為便可脫責!」
靜怡整個人僵住,寒氣自心底冒起,一瞬間冷得一點知覺都沒有。
沉默了良久,她才輕聲說道:「大汗,靜怡給你講一個故事。」
「從前有一個喝醉酒的人,拔開瓶塞喝光了小瓶里的酒,卻拿了另外一個大酒瓶的塞子想要塞進去,您說這可能嗎?但是這人很生氣,惱羞成怒,要把小瓶塞毀掉,於是小酒瓶哀求他說,您不要這樣做,乾脆把我的瓶口打碎吧,剩下瓶肚子那麼大的口就可以塞下大瓶塞了。於是就這樣打碎,但是過於用力,整個小瓶子都碎了......大汗,本就不是一對的卻刻意地把它們配在一起,這不就是悲劇的根源?一切都不是那小瓶所願,它從來就不想要傷害誰,難道這樣也有罪嗎?」
「你是在指責我錯點鴛鴦?」
「靜怡不敢。那人,也不過是喝醉了,醉了總會有醒來的一天,對嗎?」
皇太極沉默不語。
「這故事還沒完,」靜怡繼續說道:「小瓶子碎了,那人也很痛惜,但是沒想到這只是小瓶子金蟬脫殼之計,他讓小瓶塞把他的碎片收集起來再重新粘好,於是,這本就一對的終於可以在一起了,沒想到那人後來發現了,他很生氣,覺得自己被欺騙了。」
靜怡頓了頓,才說:「可是他不知道,重生的小瓶子哪怕一塊碎片沒落下,卻也周身傷痕纍纍,失去了許多。他想得到的並非什麼奢侈的東西,只是一個能與他契合的瓶塞而已,不過他說珍貴的東西總是要自己拿同樣珍貴的東西來換取,放棄了,然後得到了,他不會後悔。」
「那你呢?你又準備拿什麼珍貴的東西來換?」皇太極站起來,臉色沉沉,雙眸犀利地審視著她,靜怡心裡一慌,連忙跪下,說:「大汗,靜怡其實不會講道理,也不敢跟大汗耍賴,只求大汗開恩......」
「跪吧,」皇太極冷冷的打斷她的話,「那麼喜歡跪著來求饒,你就跪下去,跪倒我心軟為止,說不定會願意放你回去!」說罷拂袖而去。
靜怡跪在地上一動不動,有如塑像。
一個時辰后,內侍走進養心殿來報說寧妃求見,皇太極正拿著筆聚精會神地臨著帖,頭也不抬地說:「請她回靜安殿好生歇息,就說我政事繁忙今日無暇見她,把桌上的紅棗蜜送去靜安殿便是。」
到了半夜,忽然聽得有梟鳥鳴叫,皇太極起坐披衣,掀開帳子問太監總管道:「那人,可還跪著?」
太監總管老老實實地回答:「還跪著。一刻鐘前才讓人去看過......寧妃娘娘她......」
「她如何?」
「她把自己的軟榻搬到靜怡姑娘身邊,說要陪她。」
「荒唐!」皇太極發怒了,「明明自己身子不適,還不顧宮妃身份肆意妄為,到底想讓人看誰的笑話?去,把她宮裡伺候的人杖責到她願意離開為止!」
半個時辰后,太監總管回來稟報說:「靜安殿的宮人和寧妃娘娘都回去了。寧妃娘娘托老奴轉告陛下一句話。」
見太監總管一副欲言又止的神色,皇太極不由得不耐煩地說:「她想對我說什麼?!」
「她說,她已經替陛下開口留人了,陛下不需要再用這樣的方式讓靜怡折服,靜怡太單純,不會懂得陛下想要的。」
聞言皇太極的臉色瞬息變了幾變,額上青筋突突閃動兩下,一臉雷霆震怒,拳頭握得死緊,用力揮落一旁的梅瓶,梅瓶哐當一聲脆響掉在地上碎裂片片。
「陛下息怒,莫要惱壞了龍體。」太監總管跪地說道。
「滾!都給我滾!」皇太極冷聲道,太監總管和進來收拾的宮娥太監連忙低著頭退下。
皇太極這才坐下,剛才的怒氣一點一滴地流失,然後不見,最後只剩一臉的無奈落寞,嘴角微抿出一絲苦笑。
寧妃太聰明,過去總在他面前藏拙,這次卻忍不住了,看破了他的私心,不留餘地一針見血。
也許,她從來就把他這個人看得一清二楚,從偽裝到本質,自己在她的眼裡,從來就是赤果裸的。
可人總有自私貪戀的時候,他不得不承認,在桂樹叢前他心底漸漸升騰出來的那種難受的滋味名叫妒忌,妒忌多鐸可以擁有靜怡全心全意的對待,靜怡言語間流露出來的兩人親密無間的感情,他皇太極坐擁天下,卻不知道與人生死相許那種滋味是怎樣的。
高高在上,然而,孤家寡人。
他確是想留住她,她身上有種讓人沒有負擔的快樂輕鬆,就像......
就像一株小小的忘憂草。
想留住她,並不是因為愛,皇太極清楚地知道,只是因為妒忌。
第二日天剛剛入黑,有個小太監提著鳥籠,彎著腰前來覲見,皇太極擺擺手讓身邊的宮娥太監退下,開口問太監總管說:「小福子回來了?」
「啟奏大汗,回來了。」太監總管把鳥籠從那太監手中接過,恭敬地放在皇太極面前。
皇太極讓他到殿外守著,太監總管心領神會地應聲退下。
皇太極這才走到跪著的一身太監裝束的多鐸面前,冷冷道:「捨得來見我了?十五弟你厲害得很,上通天神,下通鬼怪,詐死逃遁,薄情無義,孫菲菲哪一點配不上你?」
「大汗,多鐸自知罪大惡極,不敢求得寬恕,但說到當日婚配之事實在是自慚形穢自知配不上孫菲菲小姐,大汗見臣弟從小到大,亦知道多鐸胸無點墨,不通人情世故,只知憑個人喜惡恣意妄為,才自編自導了一幕遇刺死去的戲,但仍逃不過大汗的法眼,還請大汗治我一人之罪。」
「屁話,你是我的弟弟,何必妄自菲薄,這世上豈有你配不上的人。不過,確實要嚴加懲治你!」皇太極把兩本摺子摔到他跟前,厲聲道:「你看看,這是龍江城的鄉紳,還有龍江城郡守上的摺子,說你當初滅了龍江中龍神為龍江城除了一害,造福一方,竟然上書給我要給你立碑修廟受萬民香火!這不是笑話嗎?整個朝廷還有百姓都被你愚弄了,我的好弟弟,十五貝勒!」
多鐸跪直了身子,一動不敢動,聽由皇太極責罵。
「你說你一人承擔所有罪責?欺瞞本汗之罪可是要誅連九族的!」
「大汗,多鐸一人觸法,身死亦不敢有半句怨言,其他人均不知情,請四哥開恩,饒了他們。」
「別人可饒,你的妻呢?你周折多翻不也是為了她?也好,夫妻做對同命鳥,也是美談一件。」
「四哥,」多鐸喉嚨像梗塞了一般,艱難地說:「臣妻不知多鐸所為,而且她犯了七出之條,臣本就打算這兩日休妻,將她逐出大門......」
「太監總管,拿紙筆來。」皇太極道:「那我就成全你,讓你好好把休書寫了。」
多鐸拿過筆,桃花眼如墨色沉沉,眸光黯淡,只覺手上筆重若千均,胸口翻湧著酸楚心痛,筆尖顫了顫,一滴墨滴到了白紙上,猶如淚滴。
太監總管同情地看了他一眼,給他換了張白紙,低聲道:」寫吧,貝勒爺,大汗會善待靜怡姑娘的。」
多鐸一咬牙用力握起筆在紙上一口氣寫道:愛新覺羅氏靜怡,入門后對夫惡言相向......」
眼前又浮現出她早晨醒來總喜歡用手臂圈住他的脖子,軟軟的糯音帶著惺忪的睡意,對他說:「夫君起來,太陽曬屁股啦......」
而他很無賴地「嗯」了一聲,眼睛睜開一條縫道:「是嗎?曬屁股了嗎?來,讓為夫好好看看......」惹來她一陣又羞又惱的反抗。
「多年來一無所出,無子......」
寫著寫著,不知怎的有水滴落紙上,模糊了字跡。
他狠一狠心,落款處簽上了自己的名字。
太監總管把休書恭敬地遞給皇太極過目,皇太極掃了一眼,淡淡道:「我們兄弟一場,會讓你走得舒服安穩的,你還有什麼話要對我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