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39 出水蓮
蘇珊回到蘇宅,此時恰是早春時節,院子里的白桃花開了,燦爛似雪,清冷的不帶一絲喜氣。
她當日如何在桃樹下見到李達航,如何捉弄他欺負他,如何偷了母親的遺物幫他修琴,如此種種,一場大病後她真的是一點都記不起來了。
正在發怔之際,一個熟悉的聲音響起,說:「這樹是你母親當年親手種下的,我問她為何要種白色的桃花,她笑著說,一個女子的一生,不要輕易惹下相思債,願得一心人,白首不相離,首先自己得是那一心一意的人。為著這句笑談,我守著這桃樹一守便是這麼多年,雖然她,再也不可能回到我身邊來,再看我一眼。」
蘇珊心裡惻然,轉身看著身後的父親,輕聲說道:「爹爹,蘇珊沒有好好陪伴在爹爹身旁,是蘇珊的錯。以後蘇珊不會再任性妄為,定會侍奉左右,不再讓爹爹擔憂。」
蘇安明伸手撫上枝頭的一朵白桃,笑了笑,說:「但願我的蘇珊,是真的懂事了才好。」
蘇珊默然不語,蘇安明又說:「朱禪向大汗求娶我蘇宅的大小姐,你說為父是該答應還是該拒絕?」
蘇珊驚訝了一瞬,神色很快又恢復了平靜,說:「女兒不嫁,誰也不嫁。」
「如果非嫁不可呢?大汗打算把你認作御妹,藉此兩國聯姻,保邊境安定。」
蘇珊咬著唇,半晌后道:「爹爹不是不喜歡我嫁與朱禪的嗎?」
「的確不喜。」蘇安明說:「以前是因為不願你委身於他,他身份雖然尊貴,卻只是一個被圈禁起來的王爺,而現在是因為不願你嫁入帝王家。深宮重重,你笑也好,你哭也好,爹爹再也聽不到了。蘇珊,富貴名利一如浮雲,我蘇安明從未想過賣女求榮,只是當初委實傷了你的心,是爹爹的不對。」
「爹爹,」蘇珊眼眶微紅,「我知道爹爹也是為了蘇珊好......」
「有一事我懊悔多年,」蘇安明感慨萬分道:「當日你偷了冰蠶絲去修好李達航的琴,我不該責打於你,倘若不是你因此大病一場,病好后完全忘了所有的事,也不會單純天真得不可自拔地陷入對朱禪的迷戀中。」
「那是女兒一廂情願的痴戀,與往事無關,爹爹無須自責。」蘇珊苦笑,「我早已經斷了對朱禪的念想,我不會嫁給他的。」
「如此便好。只是要推了這樁婚事,須尋別的借口。」蘇安明說道,「蘇珊,從明天開始,你,便好好去相親吧。」
三日後的中午,盛京有名的食府膳居樓二樓靠東邊的最後一間雅間的門被人老實不客氣地推開,蘇德一臉不悅地走了進來。
蘇珊笑眯眯地招呼他,說:「蘇叔,這白玉蔥油雞果然味道很好,還有這清炒蝦仁,蟹黃包子都是膳居樓的招牌菜,你趕快坐下來試試。」
蘇德坐下,怒氣未消,說:「小姐,你別怪老奴多事,老奴也是為了小姐。方才見著的那位你又不滿意人家什麼了?前天上午見吏部侍郎家的公子,你嫌棄人家兄弟姐妹眾多要侍奉家翁,又要持家管理諸多瑣碎事務;下午見刑部侍郎的獨子,你挑剔人家孔武有力,性格粗豪不夠細心體貼;昨天見朱家的朱舉人,頂頂斯文儒雅的一個人,不過就是大笑起來過於爽朗,你偏說人家這樣的姓氏搭配這樣的嘴型簡直是絕配,惹得朱舉人一怒之下拂袖而去;女子總是愛俏郎君,這也就算了,可下午給你引見大理寺的宋大人,家世背景、樣貌才情,無一不足,你竟然挑剔人家一身白衣穿得不夠出塵脫俗,還說什麼男生女相......」
「他就是男生女相啊,蘇叔,你沒見他一雙纖纖玉手,還學人撫琴呢,遮住臉的話別人鐵定以為不知是哪處勾欄新來的樂伎呢!」
「夠了!」蘇德惱怒地直拍桌子,說:「小姐,你究竟還想不想儘快嫁人?」
「想嫁,」蘇珊咬著唇委屈地說:「但是不能亂嫁。」
「那剛才大理寺寺卿張大人家的大公子呢?」蘇德咬牙切齒道:「該不會再有那麼多的不滿了吧!」
「沒有啊,好的很,他約我明日去游湖,我應允了。」
春日暖陽融融,岸邊綠柳搖動,有風拂過時,柔柔的柳梢像極了女子微彎的黛眉。
蘇珊坐在一條小小的遊船船艙里,坐在她對面的正是大理寺寺卿張大人家的大公子,張文。
兩人中間隔著一張小小的茶几,几上擺放著幾樣點心和一壺茶。
「張公子太小氣了吧,蘇珊還以為你要帶我坐的是那種兩層高的遊船呢!」
「你不是早知道張文是一無業游民,終日在市井街頭閒蕩?」張文笑道:「那樣的樓船專供風雅之士,極盡奢華、歡娛享樂,張文身家清白,父親兩袖清風,難有此等揮霍。」
「哦,」蘇珊一臉的明白狀,喝了口茶又問:」那張公子可曾考慮過昨日蘇珊的提議?」
「蘇姑娘出手如此大方,在下著實考慮了一整個晚上。」張文笑意更深,」只是在下不明白蘇珊姑娘為何就挑中在下。」
「聽說張公子為了迎春園的鳳靈姑娘與家裡鬧翻了,可是當真?」蘇珊說道,」公子要是娶了蘇珊,蘇珊保證三月之後,會把鳳靈姑娘風風光光地迎進家門,納為公子的側室。只是公子要立下契約,我們只是假夫妻,成親后互不干涉,更不會有夫妻之實。三千兩銀子雖然不多,但也足夠公子你自立門戶了,怎麼樣,這樁不錯的買賣公子還是應承了吧!」
「原來如此。」張文恍然大悟,笑道:」那蘇姑娘想要何時入我張家的門?」
蘇珊正要回答,忽然聽到湖上傳來一陣動聽的琴音,曲調很熟悉,彈奏的人曲調和節奏都把握得很好,平和優美的樂聲讓人想起清波之上水鳥嬉戲的畫面,大有恬淡閑適之意,她不由得問:「這是什麼曲子?」
「出水蓮。」張文答道,「這是本來自民間的小調,多用於向女子表達初見時的喜悅和心動之情,稱讚那女子有如出水蓮花般清新悅目。蘇氏一門乃樂師世家,怎麼蘇珊姑娘從未聽過這曲子嗎?」
蘇珊出了船艙走到船頭,怔怔地向琴聲傳來的方向看過去,張文走到她身後。
她喃喃道:「我應該聽過,卻根本記不起是什麼時候在哪裡聽過,很熟悉,真的記不起了......」
不遠處一艘遊船緩緩地向他們的船靠近,風把琴音吹得更近,恰見船上一人凝神撫琴,黑髮朱顏,白衣潔凈,翩然若仙。
他側身而坐,蘇珊看不清他的面容,但覺心底那根弦猛地被撥響,餘音顫動久久不絕。
李達航那個名字到了口邊便頓住了,心底涌動的情緒無處宣洩,雙手死死攥緊了袖子,眼看著遊船就要從身邊掠過。
琴音漸弱,那人,再也看不見了。
她下意識地往前踏出一步,下意識地想再多看那人一眼,隨著一腳踏空,就連驚呼聲都來不及發出,身子便墜入了冰冷的湖水之中。
蘇珊艱難地在水中掙扎著,遊船上的男子和張文不約而同地跳入湖中把她救起,她被救上了遊船,身子冷得打顫,右手用力攥緊那人的衣袖不放,意識有些模糊不清。
張文湊近她說:「蘇姑娘,我讓丫鬟給你取替換的衣服,你先放開我,可好?」
蘇珊用力睜開眼睛,微微喘著氣,說:「剛才......彈琴的人......李達航......他走了嗎......」
他一定走了,不管自己了,那三千兩銀子還是自己把他送給她的圍脖拿去典當,也不知為什麼就能當了這麼個好價錢,他要是知道還不得恨死自己?
而當初那些絕情的話,傷人傷己,到了如今果然如了自己的願,咫尺天涯。
可心裡,免不了思念的糾纏,一天一天,熬成了傷口。
「李達航?」張文道,」李達航是誰?姑娘是說剛才下水救人的那位公子?他是城中首富七夫人生的小兒子,是個樂痴,盛京人都知道他愛坐遊船,愛無日無夜地游湖彈琴,姑娘不知道此人?」
蘇珊失望地鬆開了手,原來,真不是他啊......
張文將她送回蘇府向蘇德道歉一番便離開了,蘇珊一連打了幾個噴嚏,用被子裹著自己讓人搬了好幾個火盆進房間,可是還是冷得頭昏昏的。
蘇德進來看她,讓丫鬟煮了薑湯端過來,蘇珊喝了薑湯,問蘇德道:「蘇叔,你會彈那首曲子嗎?」
「怎麼偏偏想起這曲子了?」蘇德笑道,」還以為你有什麼心事,一時想不開有輕生的念想,原來不過就是想聽一首曲子,這有什麼難的?」
當下讓人取來古琴,雙手勾弦輕撥,悠揚樂音從指間傾瀉而出,蘇珊倚在床頭,若有所思地聽著聽著,眼皮越來越重不知什麼時候睡著了。
一曲既了,蘇德起身上前替她墊好枕頭,掖好被子,輕嘆一聲說:「笨丫頭,任誰都把你的心意看得一清二楚,怎得就只你自己不知道自己究竟想要什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