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4 章
大約是小女郎低著頭,怏怏不樂的模樣太顯眼,等見過後妃、處置完宮務后,蘇皇后就令人將侄女喚來。
一室靜寂。
嵌銅琉璃香爐里,用作提神醒腦的晨間香方悄然間被宮人換下,取而代之的,是氣息清冽芬芳的花浸沉香。
蘇瑤雙手捧盞酪漿,小口啜飲著,輕輕吸了吸鼻子。
皙白細嫩的臉龐上就現出些笑影兒。
這用以熏蒸沉香的木樨、茉莉,還是她帶著月枝她們採摘的,沒想到姑母這就用上了。
正暗自歡喜著,就見蘇皇后隨手捲起文書,擱置一邊,抬眼問她。
「阿瑤,你為何不願帶上六郎一道去太學?」
姑母竟是為這事找她?
蘇瑤覺得有些委屈。
可慕衍與話本之事,又不足為人道。
她垂著眼睫,抿緊唇,沉默了會兒才忽然抬頭。
「姑母,你為何對慕……六郎這般好,他的生母不過是宮人,與我們蘇家又無甚干係。」
蘇皇后揉了揉額角,神情冷淡,「那他也是陛下的子嗣。」
見姑母因打理那些繁冗宮務,露出疲乏神色,蘇瑤將杯盞擱到案邊,輕輕走到蘇皇后的背後,跪坐下來,替她按揉著鬢邊穴位。
「您是為著姑丈么?」她輕聲問。
是因為多少還惦記著承熙帝,才愛屋及烏地要替他料理好後宮?
蘇瑤不滿地嘟囔,「可姑丈分明只會把珍珠當魚目……」
寵著樣樣不如姑母的林貴妃,都不知道他圖什麼。
蘇皇后微闔上眼,聞言冷冷一聲,「又與他何干?他如今尋常也不往鳳儀宮裡,眼不見心不煩,豈不是更好。」
按揉的細指頓了下,蘇瑤的語氣也雀躍幾分。
「您這般想才好,沒道理只有您念著他的!」
「若不是姑丈是皇帝,」小女郎不屑地嬌哼一聲,「阿耶早就打上門,讓那等寵妾滅妻的負心郎寫和離書了。」
「別胡說,」蘇皇后按住侄女的手,牽了牽唇角,「議論起長輩之事還沒大沒小的。這話出了鳳儀宮,可就不能再說,若否,我可不去保你。」
既然不是為著承熙帝的緣故……
蘇瑤將小巧下頜都靠到姑母肩上,很輕很輕地蹭了兩下,語氣低低的。
「那姑母您為何對六郎這般好?還要我帶他去太學。」
「連為他未來鋪路之事都想好了。」
蘇皇后輕撫侄女的發頂,詫異道,「阿瑤竟是這麼想的么」
蘇瑤乖巧地嗯了一聲。
「六郎好學,自小又吃了不少苦,我多憐惜他幾分,阿瑤便吃醋了?」蘇皇后笑道。
「才沒有……」
小女郎生出幾分惆悵來,她細聲撒嬌,「姑母怎麼能這麼想阿瑤,我才沒有吃醋呢。」
她只是不想讓慕衍有一絲一毫的機會,能成為話本里的暴君而已。
「六郎都這般年歲了,便是您對他再好,他也只會記得自己的生母,說不定就是養不熟的白眼狼,出宮后也不會念著蘇家幾分好。」
蘇皇後面色微微一變。
她回過身,伸手將侄女攬到懷裡,意外道,「這是誰跟阿瑤說的?」
「沒有誰,都是我自己想的。」小女郎的聲音悶悶的。
「阿瑤,」蘇皇后正色道,「我是皇后,更是六郎的嫡母,於情於理,都要好生照料他。更何況,便是拖到六郎身份昭告天下之後,他去太學,也是理所應當。如今不過是讓你先帶他去,認字識人,你便想這許多。」
「六郎模樣生得好,性子也溫和,你不喜歡和他一道讀書么?」
蘇瑤心知姑母已是定下此事,無可轉圜,便點了點頭,算是承認了。
「這倒奇了,」蘇皇后挑了挑眉,「先前你自己去冷宮看他,如今倒還嫌他。」
「我只是擔憂,姑母的好心,日後會不會白費了……」
「何需擔憂這許多,」蘇皇后話裡帶著笑音,「六郎現下還小,好生教導,讓他懂得些是非。」
「便是他日後與蘇家不親近,難不成還會倒戈對付蘇家?那這等無情無義之輩,將來還能誰敢與他親近,為他做事?」
那可不一定。
話本里的慕衍就是個六親不認的暴君。
蘇瑤悶了一口氣,很想將話本之事和盤托出,可張了好幾次口,都是話到喉間,便沒了音。
最後也只能在姑母的注視下,心不甘情不願地點了點頭。
等她一步一挪地出了殿,蘇皇后才蹙了蹙眉。
她令人將服侍兩人的宮人叫來,細細問過他們相處之事,更沉默幾分。
心裡疑竇叢生。
若是依著宮人所說,阿瑤與六郎分明相處得不錯,她怎生還會排斥六郎?
思索幾息,蘇皇后又讓人將慕衍叫了來。
打量著堂下立得筆直的小少年,她語氣更溫和了幾分。
「六郎方才都在做什麼?」
慕衍抬起眼,漂亮明澈的眸子裡帶著幾分孺慕之色。
嗓音也是乾乾淨淨的。
「我聽瑩雲姊姊說,鳳儀宮今日很是忙碌,便想跟她學學如何調香。一來幫幫她們,二來調出了好香,將來也好在娘娘面前借花獻佛。」
調香品茶,都是風雅事,蘇皇后也沒說什麼。
她溫和道,「阿瑤與我說好,後日便要回太學讀書,到時你便與她一道去。我會吩咐人,在她身側為你添張小桌。」
原以為小少年日日勤學苦讀,能得到這個機會,會面露欣喜,可堂下的慕衍卻是微微皺著眉頭。
「縣主她……」他低聲道,「可會答應么?」
蘇皇后溫和地打量著他。
見他雖是這般說,但眼裡含著微弱的光,亮晶晶的,儼然是歡喜極了。
只不過顧念著蘇瑤才有些猶豫。
說起來六郎與阿瑤的年紀,倒是差相彷彿,但依蘇皇后看來,平日里倒是六郎順著阿瑤多些。
她也沒想過要讓慕衍與蘇瑤培養出什麼特殊感情來,但見小少年對她疼寵的侄女親近照應,再看慕衍時就更喜愛幾分。
「阿瑤不過是擔憂你去了太學,跟不上進度,才有些猶豫,六郎勿要多想,只管去便是。」
蘇皇后替侄女解釋了幾句。
「後日你跟著她去便是。只是太學的夫子多是宿儒名士,你初去,應是有些艱難。倒也無妨,慢慢趕上便是。」
慕衍聽著,眼底就浮現出星星點點的笑意。
俯身一揖,乖巧有禮地應下了。
等他出去了,蘇皇后才斂了笑。
想到自己日後的安排,她便覺得有些對不住慕衍。
說到底,不過還是個年幼的小郎君罷了。
……
從望仙台回來,蘇瑤就讓月枝取了新鎖,當著慕衍的面,將把那扇連通寢居和耳房的小門鎖得嚴嚴實實。
倒也沒提讓他換住處之事。
小女郎心裡的算盤打得噼啪響。
既然慕衍能聽見她這廂的異樣聲響,那反過來,她不也能聽見慕衍那處的動靜么。
為防萬一,蘇瑤還再三跟貼身婢女確認了,自己的確沒有說夢話的前例,才把心放回了肚子里。
夜色漸濃,倦鳥歸巢。
屏退婢女的內室里,小女郎摩挲著枚鎖匙,鎏金銅鑰在搖曳生姿的燭影熠熠生輝,讓她的心思都活躍幾分。
這鎖匙只有她有。
慕衍是沒有的。
那豈不是,想什麼時候就什麼時候,她都能悄悄地去瞧瞧,慕衍在做什麼?
若是夜間去,湊巧這人說夢話,豈不是還能偷聽幾句。
此事可行!
蘇瑤眼睛一彎,便從妝奩里翻翻撿撿,尋出一枚雞卵大小的夜明珠來。
若是夜間秉燭而去,實在太過明亮。
這夜明珠光線柔和,倒是剛剛好。
小女郎見慣了好東西,也不管這珠子價值幾何,只覺得終於派上用處。
只是個頭太大,需用手捧著。
著實不方便。
她琢磨了會,又在匣子里翻出個合適的絡子,將夜明珠往絡子里一裝,拎在手裡晃了晃,才心滿意足地將這臨時製成的提燈擱到桌上。
接下來,便是等夜深了。
蘇瑤的算盤打得妙。
她窩在溫軟如雲的絲被裡,留神細聽更漏的滴答聲。
一滴,兩滴,三滴……
靜靜地等著夜深。
只可惜天色一黑,四周漸靜,她腦海里各種念頭就開始纏來繞去。
平日覺得有些擾人的更漏聲,竟比教坊司里最悠緩的樂曲還要催眠。
總而言之——
等蘇瑤再一睜眼,外間天已大亮。
聽到動靜,等待良久的婢女紛紛進屋,匆匆忙忙地替她梳洗完畢。
而才一出門,心情複雜的蘇瑤就見小少年正拈著花枝,神清氣爽地在與瑩雲說些什麼,那兩人言笑晏晏的模樣分外刺眼。
小女郎恨鐵不成鋼地咬了咬唇。
下定主意,今夜一定要打起精神來。
餘光瞥見小縣主終於出門,慕衍原就站在不遠處的屋檐下,便與瑩雲一道,不急不緩地上前問安。
卻只得了個冷臉。
這段時日的相處,他已然知曉這位嬌氣的小縣主很有些起床氣,也就沒放在心上。
回過頭來,繼續向瑩雲討教些調香的方子。
慕衍雖是在冷宮裡荒廢不少年歲,但他本性聰悟,而瑩雲性子雖古板,到底年歲不大,還是有幾分好為人師的。
見他真心討教,便也不吝藏私。
「娘娘殿內燃著的那香,名為花浸沉香,趁著清早露水,採下木樨,茉莉等……花汁浸入薔薇水浸過的沉香,再……」
蘇瑤打旁邊過,聽見這些,只揚了揚眉。
調香什麼的,慕衍想學便學,難不成他還能靠著調香,做成什麼大事不成。
心裡存著事,蘇瑤這一日都格外煎熬。
而慕衍也發覺,似乎小縣主總是在時不時偷瞄他。
可等他抬眼望去,對方又迅速收回視線,彷彿什麼都不曾發生過。
夜間躺在床榻上,他思索著,越發困惑不解。
直至三更也不曾沉眠。
迷迷糊糊中,有什麼細微的動靜響起,讓慕衍心神一凜。
他緩緩握住了枕下的匕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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蘇瑤:此計甚妙!(貓貓得意)
慕衍:有古怪……(摸出匕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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花浸沉香
本質上就是用各種芬芳花葉的汁液去蒸浸沉香木。
在陸菀謝瑜的故事裡,也有寫過類似的熏香,製作法子都差不多,是用朱欒花浸的箋香木片。
花浸沉香其實是李後主留下的香方,不過真說起來,他留下另外一個香方——鵝梨帳中香,更出名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