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5 章
枕下的匕首,是慕衍貼身不離之物。
他在冷宮長大,除去足可傷人的蛇蟲鼠蟻,還曾遇到因他相貌好,便心生歹意的宮人內侍。
只不過——
小少年靜靜聽著屋內的細微聲響,搭著眼帘,冷不丁地想起了某個曾趁夜而來,卻被他用石塊砸得頭破血流的老內侍。
也就是因著此事,他的阿娘悄悄送來了這柄匕首。
因著常年勞作,發間早早生了銀絲的宮人出身低微,不識字,更沒有什麼圖謀算計,這一生最大的膽識,便是偷偷生下他,又瞞住了他的存在。
慕衍攥緊匕首,凝神分辨來者身份。
他心中生疑,此處可是鳳儀宮,難不成還會有宵小之徒不成。
來人的腳步極輕。
夾雜著柔軟衣料曳地的窸窸窣窣聲。
聲響漸近,慕衍繃緊身軀,只待致命一擊,卻驀得嗅到些熟悉的淡淡香氣。
識出是何人的小少年:……
他忍住心裡的古怪之感,鬆開手,剋制氣息變勻長,裝作熟睡的模樣。
等到那人近前,才悄無聲息地睜開一線,從長睫間隙打量這位小縣主要做什麼。
恰逢夜色侵霜,燭火幽暗,有女郎提珠而來,柔光縈身,皎皎如月。
慕衍面無表情地想,若不是女郎年歲太小,還是偷偷摸摸進來,說不定真讓人以為這是什麼神仙精魅趁夜來訪。
蘇瑤此時也是心跳砰砰。
她提著裙擺小步小步地進了屋,攥緊手中的絡子,細嫩筍足上只套了層素襪,連絲履都不敢穿。
好不容易才行到床榻邊。
她怕這光驚醒了慕衍,連忙將夜明珠塞進了袖中,原本就柔和的光線變得晦暗不明起來。
借著這光線,只能看見床榻被褥間隱約的人形起伏。
連慕衍的面容都看不清楚。
在床榻邊站了會兒,蘇瑤忽然覺得哪裡不對。
……若是慕衍也沒有說夢話的習慣,她站在這做什麼?
難不成要站上一整夜不成?
小女郎倏地發覺自己可能是腦子抽了,竟會想出這麼個不靠譜的主意,最可怕的是她居然還照做了。
本就強忍著困意的小女郎一下子蔫了。
她咬著唇,憋悶地想,她這是又做了無用功?
本就硬撐著打熬到深夜,一陣陣濃濃的困意襲來,小女郎眨著眼,神思不屬,心想要不先回去……她抬手掩口,鼻端痒痒的,有些想打哈欠。
床榻上的那人驟然翻了個身。
蘇瑤當即硬生生地忍住了這口氣,屏氣凝神,連呼吸都放慢了半拍。
而在她看不清的所在,慕衍無聲地彎了彎唇。
被嚇了一跳,蘇瑤豎耳細聽,見床榻上的人沒了動靜,才踮起腳尖,打算像來時一般悄悄離去。
可惜事總不遂人願。
她才走出沒兩步,袖中那顆的夜明珠竟是掉了出來,一路不停,骨碌骨碌兩下,就滾到了慕衍的床榻底下。
蘇瑤的困意都被嚇沒了。
她三兩步躲到幔帳的死角里,小心翼翼地探頭探腦往床榻上看。
這一聲太過突兀,連假作熟睡的慕衍都顫了顫眼睫。
可隨著晦暗光線的消失,他也猜到大約是小縣主用於照明之物掉了出來。
還極有可能是滾進了榻底。
這倒是有趣。
小郎君輕輕揚了眉,不由得有些好奇:也不知縣主接下來打算如何?
夜明珠掉落的一瞬,蘇瑤腦海中只剩四個大字——這下完了。
她整個人都僵住,甚至開始飛快琢磨起該用什麼借口把被驚醒的慕衍敷衍過去。
可等了半晌兒,都不見床榻上有動靜。
沒想到慕衍睡得這麼死,小女郎的心思又活泛起來。
她輕手輕腳地踱到塌邊,見榻上的確沒有動靜,才蹲身伸手去探。
一下,空的,又一下,還是空的。
蘇瑤忍了又忍,索性半跪在絨毯上,一手胡亂攏住散亂的發尾,一手扶著榻邊試圖往裡看。
果然,夜明珠滾到了靠牆邊。
蘇瑤倒抽口氣,心跳都漏了一拍。
不藉助外物,這夜明珠大約是取不出來了,可現下哪有什麼細長竿子。
可若是將夜明珠留在此,假以時日,被慕衍或是其他人發覺了,自己不就百口莫辯了?
她急得直咬唇,卻在下一刻便被人抓住了手。
夜深人靜,此間只有一個熟睡的人與自己,卻突然被人握住了手。
蘇瑤嚇得一個激靈,顫巍巍地抬眼去看。
「縣主……」
極輕極低的喃喃聲,彷彿出聲之人還在沉沉睡夢之中。
原來是慕衍在說夢話?
蘇瑤頓時鬆口氣,整個人往後仰,直挺挺地栽坐到了絨毯上,細細平復著急促的氣息與心跳。
過了會兒,她試探性地掙了掙手,卻被對方握得更緊。
慕衍這是夢見了什麼,連夢裡都在喊她,小女郎蹙著眉,百思不得其解。
這會兒也顧不上什麼夜明珠了,只想著如何脫身才好。
她尋思了會兒,用空著的手輕輕地、極為小心翼翼地一根根分開,那握住自己細腕的手指。
幸好還算順利。
蘇瑤一下子翹起唇角。
一根,兩根……好不容易掰到了無名指,那人竟是喃喃兩聲,又將她的手腕握得緊緊的。
這一瞬,小女郎簡直想把榻上人推醒。
可到底是有所顧忌。
她深深吸口氣,從頭再來。
這回倒是順順利利地脫身。
臨走時,蘇瑤有些猶豫地瞥了眼床底,最後還是狠下心,轉身回去。
等牆上那扇小門徹底闔上,床榻上裝睡的那人才慢慢坐起身。
慕衍思索了一會兒,怎麼也想不出蘇瑤的來意。
倒是一想到方才的刻意為難之舉,他捻了捻殘留溫熱的指尖,眸中就浮現出幾許笑意,輕輕淺淺的,全然出自真心。
慕衍起了身,尋出個合手的物事,將床底的夜明珠撈了出來,連看都不曾多看一眼,便藏到書櫥的夾層里。
若是他所料不差,為著這珠子,小縣主也需得再來上一遭。
或許也能想想法子,試探出她的來意。
一夜不曾安眠。
蘇瑤早起時,便半闔著眼,即使撐著下巴,也是有一搭沒一搭地不住點頭。
「縣主昨夜未曾休息好么?」月枝替她梳發,有些擔憂地問。
「我昨夜做了個夢……」小女郎悶著聲,隱約有些咬牙切齒,「我夢見我把六郎揍了一頓。」
流霜捧著件新制好的百褶月裙入室,聞言,噗嗤一聲笑出來,「六郎可是有哪裡招惹到縣主了么?」
「無,」蘇瑤有口難言,小臉都垮了下來,「不過是個夢罷了。」
婢女對視一眼,還是月枝低聲道,「縣主精神不濟,今日可還要去太學?還是婢子去稟娘娘,讓您再休息一日?」
「姑母想必已經通知夫子了,我怎好失約?」
蘇瑤搖搖頭,強自打起精神。
太學里那幫夫子,最是重諾守信,若是自己不明不白地改了時日,回頭怕不是要給她些臉色看。
光是課上頻頻提問,就夠她喝上一壺。
等蘇瑤垂著眼帘,困意十足地出了門,就見慕衍已然在迴廊下等她。
晨風清爽,將他的髮帶、衣角盡皆托起,翩翩然仿若歸鶴,襯得還未長成的少年如竹如松,氣度儼然。
即使是還未曾昭告他的身份,來往的宮人打他身側過時,都不自覺地斂色幾分。
小少年似是一無所知,見她神色懨懨,還擔憂問道。
「縣主昨夜睡得不好么?」
托他的福,自然是不好的。
蘇瑤磨磨后槽牙,擠出個笑來。
隨意編了個理由。
「夜裡炭火正熾,難免有些咽干,所以未曾好眠。」
月枝與流霜對視一眼,皆見對方眼裡隱隱笑意。
氣惱歸氣惱,既然答應了姑母,蘇瑤還是趁在路上,仔細交待著頭一遭去就讀的少年。
「太學之名始於西周。五帝時的太學其名為成均,在夏則為東序,在商名為右學,周代的太學為上庠……」
說起這些正經之事,小女郎面色一肅。
「而到了今時,開朝太宗改設國子監,其下又分太學、四門學、律學、書學、算學,分別對應不同品級官員子女就讀之所。」
慕衍心念一動,「那如今太學中就讀的?」
「皆為宗室皇親,勛貴士族。」蘇瑤答道。
她見慕衍若有所思的模樣,還以為他是憂慮自己的身份,便信誓旦旦道,「是姑母親口允你陪我就學,有我在,量他們也不敢輕視欺辱於你。」
慕衍略一頷首,微微對她笑起。
此時朝霞如彤,日色柔和,悉數潑灑鍾集於俊美毓秀的小少年身上,竟惹得路過看呆的宮人一個不當心,撞到了廊柱上。
流霜忍不住,捂住嘴笑得肩膀都在抖。
真有那麼好看?
蘇瑤腹誹著,不由自主地多打量慕衍幾眼。
這麼一打量,她揚了揚眸子,才發覺對方似是又抽高一截。
去冷宮時,慕衍才只比她高上半頭,現下看來,自己竟是只到了他的下頜處。
蘇瑤悄悄地踮了下腳。
果然不是她的錯覺。
沒想到她夢見個話本,想方設法地阻止劇情發展,竟還能讓慕衍提前過上好日子,連身量都長高了。
小女郎一連遭受多重打擊,這會兒連話都不想說。
慕衍只當她是昨夜睡得太晚。
想到被自己藏於書櫥里的夜明珠,再看看無精打採的小縣主,他微微動容,開始思索,是否該想個法子將夜明珠還回。
可如此一來,只怕很難再得知小縣主為何夜半來探。
各懷心事的兩人來到太學,迎來的便是太學眾人意味不明的目光。
最先發難的是慕珏。
他早便得知蘇瑤今日會重返太學讀書,甚至還興緻勃勃地給她預備了些小玩意,想討她歡心,卻沒想到慕衍竟也跟了來。
想起自己從母妃處得知的訊息,慕珏知曉這人動不得,越發傷心欲絕,委屈十足。
上前就攔住兩人的去路。
「瑤妹妹,你怎地把他也帶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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蘇瑤:總感覺哪裡不對!他怎麼越過越好了!(貓貓頭哭泣)
慕衍:縣主待我極好,除了半夜會鬼鬼祟祟來我房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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關於太學那兩段講解,是直接照搬的史料。
但是~
唐代國子監,其實是分為國子學、太學、四門學、律學、書學、算學,按學生的父祖官爵劃分的。
國子學比太學更高一等,但是這個名字不太常見,就沒有用。
而且真實的國子監入學不收年紀小的。
講道理有點唏噓,雖然隋唐開科舉取士,沒有再沿襲以往的看門第定品級,或是純靠名聲舉薦,但是掌握知識才是王道……而高等教育的入學資格還是在上層人手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