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6 章
被慕珏這麼一問,慕衍還沒什麼反應,蘇瑤倒先皺了皺眉。
她三兩步站到慕衍身前。
替他擋住了種種驚艷、好奇、輕蔑的打量視線。
長長的織錦髮帶上還綴著幾顆米粒大小的明珠,隨著她的動作,在半空中盪悠悠地打個趾高氣揚的旋兒。
「我才病過一場,氣力不濟,姑母讓六郎來陪我讀書,有何不可?」
蘇瑤心裡其實門兒清。
私底下她再怎麼看慕衍不順眼,那也是鳳儀宮裡關起門來自己的事情,哪裡能在太學里讓他被眾人看了笑話。
蘇家人沒別的缺點,就是護短。
她阿耶是,姑母是,連她和兄長也是。
慕衍今個兒是跟著她來的太學,她就定會讓這人全頭全尾地回去,連半點委屈都不能受。
被比自己還矮上一頭的小縣主攔在身後,慕衍垂著眸,視線都落在她烏鴉鴉的發頂,再一次意識到她的確是在護著自己。
波瀾不興的心湖上遽然漾起漣漪,一圈一圈,再也無法平靜。
他沒出聲,卻是往前靠近半步。
看在慕珏眼裡,就是兩人已然情誼深厚,一個願護,一個甘領。
他攥緊拳,眼眶都有些紅。
周圍的哪個不是人精,見狀就往後半步,以免殃及自己。
更有甚者,已經開始擠眉弄眼地對眼色,看起熱鬧來。
只有蘇瑤不怕他。
從小一道玩到大,她對這個玩伴有幾斤幾兩甚是清楚,但也不想陪慕珏犯痴。
她撇撇唇角,轉移話題,「你倒是有功夫在這質問我,你的課業都做完了?」
慕珏根本就沒聽進去。
他只想把蘇瑤身後那道瘦長的身影趕出太學去,再警告他離自己的瑤妹妹遠些,可一想到衛賢妃的告誡,氣勢就頹了一大半。
五指攥緊又分開,才啞聲道,「瑤妹妹,我給你準備了幾樣小玩意兒,你……」
「縣主,快到上課的時辰了。」
慕衍溫聲提醒著,神情沒有一絲不耐。
蘇瑤瞥了眼屋角更漏,便慌慌張張地領著人往自己的位置去。
今日來講書的可是御史台出了名的老古板,絲毫不因著他們的身份留些情面,若是被逮了個正著,那可是要罰抄書的。
四周的見無熱鬧可看,也都紛紛作鳥獸散。
只有慕珏定在原地,狠狠地瞪了小少年一眼。
被蘇瑤看個正著。
小女郎還未開竅,只覺得奇了怪了,話本里的事都還未發生,不就是自己不想跟他一道玩鬧么,慕珏怎麼就跟只烏眼雞似的,處處針對慕衍?
她嘆口氣,也沒放在心上,招呼著慕衍就到前排正中的席位上坐下。
太學重門第,座次亦是有序。
蘇瑤跪坐在屋內最好的座次,連慕珏這個四皇子都要往旁側次座去,周圍人不是沒有艷羨的。
但這是承熙帝從前親口允的,誰也不敢多加置喙。
說起來也是一樁人盡皆知的公案。
當年太子慕珣初初入學時,身邊便綴了個小尾巴,哭哭唧唧地扯著他的衣袖不放,還奶聲奶氣地嚷嚷著,想跟她的太子阿兄一道讀書,還要坐在室內最好的位置上。
恰好那日承熙帝來此。
他膝下子嗣少,公主更少,對上這位在宮裡長大的長寧縣主時,一向多有憐惜,瞧著有趣,又見太子也疼寵表妹,不甚計較,便發了話,讓蘇瑤坐在這第一等席位上。
不過是個座次罷了。
蘇瑤自己未曾放在心上,卻不妨礙別人看著刺眼。
譬如今日來講書的韓御史。
他是鄉人舉孝廉出身,官聲極好清正不阿,也有幾分真才實學,偏偏他家中有了個母老虎,就最是鄙夷女子,常自嘟囔什麼女子無才便是德。
所以每每看見這獨佔最好座次,讀書卻不甚勤勉的長寧縣主,都恨不得捶胸頓足,仰頭哀嘆一通。
蘇瑤甚至懷疑,若是給他支筆,定是能洋洋洒洒地當場寫出篇檄文來,好用三寸不爛之舌,就把自己趕出太學。
她眼睜睜地瞧著,那白髮蒼蒼的老御史左腳先邁進屋,餘光里才瞥見她,眉頭就皺緊得能夾死蒼蠅。
小女郎不由地撇了撇唇角。
蘇家祖上可是連女將都出過,本朝亦曾出過女帝,有誰敢說女子卑賤?這韓老頭也太過迂腐。
她只當沒看見,隨意翻起書捲來。
偶爾一分心,就瞧見身旁小桌上,慕衍垂著眼,不知在想什麼,好半天都不曾翻頁。
蘇瑤無聊,旁觀了會兒,就湊過去,好奇輕聲,「是哪裡有不識得的么?」
淡淡香氣襲來又靠近,小少年面色微紅,低聲回她。
「只略略識得十之五六,所以不解其意。」
蘇瑤翻了翻他桌上的那冊,疑心他誇大,不過才習字不多時,能識得十之一二就已是不易,便指了幾字考他。
卻沒想到慕衍當真認得。
不只是認得,還蘸了墨,提筆寫了出來。
雖然沒有積年累月的練習,筆力不夠,但也是竭力工工整整的。
她不信邪,又指了些複雜冷僻的。
這才發覺慕衍竟是真有這般天賦,才習字不多時,便能記誦這許多。
蘇瑤心頭生出些莫名滋味。
既是驚訝於慕衍穎悟絕人,又暗暗開始警醒,怕他早早有了能耐,便成了話本里的暴君,將來會威脅到太子阿兄的地位。
一對小兒女年紀相仿,肩並肩地湊在一起嘀嘀咕咕,分外親密,可就惹了不少人側目。
慕珏早就無心讀書,只拿眼盯著前方兩人,見狀更是悶了一口氣。
几案上,造價高昂的凝霜紙研妙輝光,墨色一點如漆。
他卻毫不顧惜,揉皺紙,團了團,沖著兩人就砸過去。
本是想砸慕衍的,卻是歪了下,砸到了蘇瑤頭上。
怒氣沖沖的少年當即縮肩低頭,心虛十足。
被砸的蘇瑤怔了下,冷著臉抿唇回頭,卻見四周並無異樣。
「紙團上有墨跡。」
慕衍心細,俯身將紙團撿起展開給她看。
一看這歪歪扭扭的字跡,蘇瑤就知道是誰。
心道慕珏真是純心找不痛快的。
小縣主半點不肯吃虧,將紙張重又團起,揚手就砸了回去。
一下正中低頭裝讀書的那人腦袋。
可被砸的那人卻是驚喜抬臉,沖她露出個高高興興的笑來。
蘇瑤:「……」
失策了,她就不該給慕珏任何眼神。
「四郎真是過分!」
她沒有好氣地埋怨了句。
慕衍本是見慣了她冷聲冷氣地稱呼那人四殿下,這會兒聽到一聲脫口而出的四郎,唇邊的笑意漸淡幾分。
他整理一瞬心緒,指著一字,誠懇求教。
「此字何解,還請縣主教我。」
蘇瑤的注意力立刻被轉移回來。
原來還有她教慕衍識字的一天,小女郎翹起唇角,臉色一下變得生動。
可等看清那字為何,她心情複雜驟然起來,不由自主地多看了慕衍幾眼。
「你當真不識?」
小少年一目不錯地望著她,緩緩搖頭。
蘇瑤撐著下巴思索了會兒,才慢慢道,「此字為衍,從水從行,水朝宗於海也,可稱之為衍,又有富足之意。」也是你未來的名字。
她頓了頓,到底未曾說完。
衍字其實還有一意——蔓延繁盛,實為多餘。
太子阿兄單名為珣,便是慕珏的名也是帶玉的。偏偏慕衍的名,說得再好聽,德星昭衍,厥維休祥,實則不過多餘之意。
單從這名看,便可知話本里,她那位便宜姑丈認回這顆遺珠后,是有多不待見他。
連生父都厭惡他,也怪不得話本里的暴君會長成個性情扭曲的模樣,蘇瑤腦海中驀然浮現出個念頭。
「水朝宗於海……」小少年低聲道,「百川入海,想來應是極為壯闊之景。」
他雖是這般說,語氣里卻聽不出多少艷羨之意。
蘇瑤怔怔看他,一時出神,想起了話本里的一個情節,說是有一年暴君帶她東巡,醉后擁著她去海邊觀日出……
正回憶著,就又被個紙團砸中。
慕珏這是有完沒完?
被打斷思路的小女郎皺著臉,有些不耐,撿起紙團回身,看也不看就揚袖砸了出去。
……
一片死寂。
太學里的學子們俱是楞住,視線整齊劃一地落到沉下臉的韓御史身上。
只見他花白的鬍鬚微顫著,抖了半天,終於從牙縫裡擠出一句,「長寧縣主這是作甚,竟是要用紙團砸老夫?」
完了完了,蘇瑤身子繃緊,大腦一片空白,卻還是硬著頭皮站了起來,低頭認錯。
這回怕是又要被罰抄書了。
她有些絕望地想。
就不知道這次是抄哪本大部頭了。
還是她身側的小少年先反應過來,俯身長揖,不卑不亢道,「夫子容稟,實是四殿下先用紙團砸縣主,縣主氣惱反擊,才不小心誤中夫子,還請夫子明察。」
「你又是何人?」
韓御史怒氣難消,語氣更嚴厲幾分,「此處可是太學!哪裡輪得到你開口?」
這話是一點面子都不肯留。
簡直是赤.裸.裸地將慕衍的尷尬身份擺到明處。
他並非憑藉父祖蔭爵進來,更不是世家勛貴家的郎君。
學子里有那等膽大的,已經低聲竊笑起來,不過是個以色侍主的陪讀隨從而已,倒是會替主子開脫,竟敢在剛直耿介的韓御史面前多言。
洛京里誰人不知長寧縣主極愛繁華悅目之物,便連身邊侍候之人,都要挑長相出挑的。
這莫名其妙冒出來的小郎君,可不就是靠著過分出彩的臉,討了小縣主的喜歡。
尤其是慕珏身後的幾位衛家子,素來自詡清高矜貴,唇邊的譏諷笑意高高挑起,格外刺眼。
大約是頭一次被當眾嘲諷,蘇瑤明顯感覺到身側的少年似是微微顫了下,卻還是勉強維持著俯身長揖的姿勢,在替她求情。
小女郎環顧四周,見眾人看向維護著她的慕衍時,神情俱是不屑且輕蔑,眼圈倏地就紅了,活像只快要炸毛的兔子。
分明是慕珏先挑的事。
真是豈有此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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蘇瑤:只有我能欺負他!(炸毛兔怒氣沖沖)
慕衍:總覺得縣主心裡還有慕珏一席之地……(憂心忡忡)
太學眾人:這瓜刺激!咔嚓咔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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凝霜紙,跟澄心紙同樣出名。
據說是產於安徽的黟、歙一帶。
個人建議,寫毛筆字盡量別在某寶買幾包包郵的那種熟宣……(寫小楷和瘦金的話)
前幾年還好,買八.九分熟的,就是八.九分熟,現在都塗鞏都塗得厚厚的,熟得不能再熟。我換了幾家都是,問店家,店家就叫苦,說好多人買回去說洇墨,給差評,所以他們乾脆做成全熟……
全熟的宣紙一點都不吸墨,寫字太費勁了,連鋼筆字都費勁……感覺自己拿著掃帚在刷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