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7 章
反應過來的蘇瑤這會兒氣得眼眶發紅,眼尾也發紅。
尤其是側臉一看,明明是罪魁禍首的慕珏躲躲閃閃,明擺著不肯主動出來擔事。
當即就被氣得一佛出竅二佛升天。
她就知道,這廝從小到大天不怕地不怕,就怕太學的夫子罰抄書,一旦犯了事就跑得最快,彷彿被罰抄個書就能要了他的命。
指望他出來,只怕日頭都要打西邊出來。
「夫子,」蘇瑤才不慣著慕珏,直接將事都抖了個乾淨,「是四殿下先用紙團砸我,我才將紙團丟回去的,不留神砸到了您,實是我的不是。」
心知韓御史脾氣上來了,連姑母的面子都敢駁。
她無意識握緊腰間玉環,將火氣暫且壓下,又看了依舊維持著俯身姿態的慕衍一眼,抿了抿唇,破天荒地福身告罪。
繼續誠懇道,「六郎是我的隨從,他一心向學,天資極佳,姑母憐惜愛才,便讓他隨我讀書。方才也是一心維護我,才落了規矩,還請您莫要怪罪於他。」
這位連帝后都另眼相看的小縣主難得深深蹲身行禮,卻只是為了替她身邊的小少年開脫。
不少人再看向慕衍時,眼神開始閃爍,都在暗自猜測著,莫不是這小郎君現下深得長寧縣主的歡心。
原本肆無忌憚的輕蔑眼神收斂許多,畢竟,打狗還要看主人。
連慕衍自己,都微微抿著唇,心裡湧上些難以形容的心緒。不過是在這位縣主面前示弱,順從,竟是能得她如此維護。
雖是不知韓御史如何厲害,只看那位跋扈的四皇子都不敢站出,就足以見得,其人定是不好招惹。
可如今縣主為了他卻能徑自站出。
自慕衍知事以來,除去記不清面容的生母外,便再未感受過這種維護和善意。
他狀似平靜地躬身行禮,胸腔里卻是撲通撲通,有什麼在越跳越快。
無暇深思眾人如何臆測,蘇瑤實是心裡飛速醞釀一番之後才開的口。
韓御史這人,說迂腐是真迂腐,最是看輕女子,規矩也大,言語行事更是全憑心意,常叫人下不來台。
方才他呵斥慕衍,未必沒有看不過眼,借題發揮之故。
只怕是聽到些什麼流言蜚語,覺得慕衍小小年紀姦猾讒上,硬生生擠進太學,玷污了學堂清凈的所在,才故意不留情面,想羞辱得慕衍自行離開。
但他又最是愛才,朝中上下無人不知,無人不曉,都道韓御史韓縝,兩袖清風一貧如洗,家當俸祿,但有盈餘,皆被用作接濟寒門勤學的學子。
所以蘇瑤才會特意點出了,是慕衍聰穎好學,蘇皇后才會起了讓他陪讀的心思,並非是她相求之故。
她行過禮,站直起身,大大方方地看著韓御史,果然見他神色微變。
「哦?竟是如此?」
韓縝臉色稍緩,正要讓慕衍起身,試試他的才學,就被人打斷。
「縣主倒是會維護隨從!黑的都能說成白的!」
輕佻的少年嗓音傳來,蘇瑤循聲望去,窗邊正有人站起身。
林蔚,林家四郎,也就是林茵的親兄長,此時臉上是壓抑不住的得意。
他佯作正色,「夫子可莫要信了縣主的維護之言,我前幾日打鳳儀宮過,還看見這小子在跟個老內侍識字,連字都不識幾個,哪裡談得上聰穎!」
此言一出,太學里嗡嗡聲一片。
甫開始學字的人,哪裡能看出什麼天資,長寧縣主這不是誆韓御史的么!
韓縝驟然臉一沉。
「縣主,林四郎所言當真?」
沒想到林蔚冷不丁橫插一道。
蘇瑤長睫微顫,再開口時語氣急促又帶點兒氣,將兩人的那點恩怨都抖了出來。
「林四郎,你是因著你妹妹被趕出宮,便心生記恨,刻意與我為難的么?」
「明明是林茵將我推下水,你卻記到我頭上,還在此煽風點火,你莫不是覺得,害人之人,還有理了不成?」
「我不過是說了實話!」
林蔚臉色一陣青一陣紅,同窗們看笑話的目光刺得他渾身不自在,反而惱羞成怒,犟著脖頸道。
「夫子,那小郎君連字都不識,您一試便知!」
「林蔚!」
「好了!」韓縝不耐煩地發了話。
他多少也聽說了那樁落水之事,只覺得女子果然都是好妒多事,不想再提及,轉向蘇瑤道。
「長寧縣主,且不論個人恩怨,你方才所言,可有欺瞞?你這隨從當真剛剛開始習字?」
「六郎他……」
蘇瑤飛快地瞥了韓御史一眼,刻意吞吞吐吐的,不肯給個準話。
察覺身邊小少年似要開口,她還不動聲色地掐了他一把,告誡他別動。
淺緋色的輕軟衣料自他的袖邊一劃而過,慕衍頓住,眸子揚了一揚。
雖不知小縣主要作甚,但他總是要聽她的。
於是小少年紋絲不動地立在蘇瑤身邊,垂著眼,神情冷淡而疏離,似是周遭情形皆與他無關。
而在衣袖下,修長的指尖卻是輕輕地撫著手背上被她咬出的傷痕,流連不已。
小縣主吞吐半天才道,「六郎他的確才開始習字……」
四周靜寂一瞬。
都沒想到長寧縣主果真這麼大的膽子,公然欺騙以鐵面無情著稱的韓御史,只怕是一怒之下,被他趕出太學都有可能。
林蔚這下差點把尾巴翹上天去。
心道,就是這個長寧縣主,害得他的妹妹被趕出大昭宮,回府後就日日哭泣不休。他若是能將她趕出太學,也算是報了仇了。
眼見韓御史綳著臉,氣得連嘴角都在抽搐,萬鈞雷霆之怒近在眼前,慕珏終於忍不住跳了出來。
他是怕夫子罰他抄書,但更怕蘇瑤當真挨罰,面無血色地站了出來,顫聲認錯。
「夫子,是我……」
「六郎是不大識字,但誰說不識字,便不能讀書了。」
小女郎驟然出聲,下巴微揚著,聲音一派純真。
「六郎雖是才開始習字,但他天資聰穎,不幾日便能記住書頁上泰半文字。但凡他所聽過,看過的,皆能過目成誦。夫子,這難道還稱不上是天資聰穎么?」
過目成誦?
有此才華者,不說沒有,但也當真少見。
這下太學里議論聲又起,連冷眼看熱鬧的幾個衛家子都稍稍正眼地打量慕衍一瞬。
「縣主說的可當真?」韓縝捋著鬍鬚,語氣驀得和緩,問那始終一言不發的小郎君。
「自然是真的!」蘇瑤胸有成竹道。
她從書案上隨手撿出本書,捧到慕衍身前,抑揚頓挫地將書上所言讀出,足足念了大半頁,才停下。
小女郎眸子亮晶晶的,凝著身側安安靜靜的小少年,「六郎,你都記誦下來了么?」
慕衍抬眼看著她,眸色微暗,他從未將自己過目不忘之事告知過蘇瑤。
來太學前,那花圃里的老內侍曾扶著被風吹折的枝丫漫聲教導他。
「木秀於林風必摧之,六郎,你現下還小,無所依仗,身如浮萍,若是去了太學,千萬莫要生事,更不可奪了那些世家子的風采,否則不定會招來什麼禍事。」
小少年沒有立即出聲。
「哼,該不會是縣主誇大了吧!」林蔚當即不甘心地出聲嘲諷。
蘇瑤懶得理他。
她方才可是突然想起話本里的一處細節,才敢這般託大。
【燈火通明,北邊源源不絕的戰報堆滿帝王的桌案。
「陛下若是忙碌,歇在含元殿便是,何苦還要來昭陽殿一趟。」
被迫深夜侍墨的女郎神色懨懨,語氣冰冷。
如此大不敬的話,暴君卻只是挑了挑眉,連眼風都不曾給,只伸手握住那截瑩潤的皓腕,細細摩挲流連。
眼見暴君一目十行,女郎抽回手,不知想到什麼,冷笑一聲,「陛下便要做做樣子,也該多花些功夫換個地方,在昭陽宮裡這般裝腔作勢,朝堂上那些大臣都還能看見不成?」
年輕俊美的帝王斂著眸,不辨喜怒,手上一用力,便將渾身豎起尖刺的女郎拉進懷裡,薄唇輕輕擦過她的耳畔,將那文書上的話一字不落地複述出來。
末了,才抬起因著這般親密舉止,隱忍著不悅,面色微紅的女郎下頜,意味不明道,「原來瑤瑤便這般信不過朕?」】
現下的蘇瑤卻是信得過。
她捧著書卷,一目不錯地看著慕衍,清凌凌的眸子里滿含期待,若不是旁人在,幾乎要抓住他的袖角催促他快些。
林蔚又冷笑一聲。
對上小女郎信任期待的目光,慕衍心裡滋味莫名,手指不由自主地蜷緊。
凝著他的眸子亮晶晶的,像是落滿了夏夜的星子,依稀還帶著幾分期盼希冀,這般純粹熾熱,只怕是沒幾個人能狠下心腸拒絕她。
再想到方才她對自己的維護,慕衍的呼吸窒了一瞬。
他其實並不在乎太學中人如何看他,也無所謂韓御史方才的呵斥,他只是突然有些不忍心讓她失望。
不過是背書而已,慕衍掀了掀唇,一出口便是——
「聖人之立教……欲人為善而已……必不責其為求賞而然也……況慕賞避刑……」
竟是完完整整地將方才那段都背了出來。
「不可能!」
林蔚見那小郎君果真能將方才那段話記下,臉色大變,似是抓住什麼,大聲質疑道,「誰知道你們是不是事先就串通好的,才會故意挑這一段!」
蘇瑤撇了撇唇角,存心要讓他死個明白。
便氣定神閑翻了翻書,又挑出幾段來讓慕衍記誦。
不出片刻,太學內響起一道少年聲,一如初雪消融時,最先從高山上流下的清泉,不急不緩,清澈好聽。
一字不差,一字不錯。
韓御史笑容滿面,兩眼放光。
他愛才惜才,遇到個好苗子就不肯放過,當下便將方才之事都拋諸腦後,親自考校起那小少年來。
慕衍依舊是最初那副不卑不亢的少年老成姿態。
韓縝見狀,心下又滿意幾分。
蘇瑤見這一老一少打得火熱,便輕輕款款地繞過耷拉著腦袋的慕珏,走到面色難看的林蔚身前。
「林四郎,」她的唇角翹得高高的,「我倒是不知,你居然這般關注鳳儀宮之事,可是從你家長輩那處聽來的?」
從林家派人搶奪太子慕珣的救命靈藥之時,蘇林兩家,便是死仇。
撕破臉也無妨。
蘇瑤揚眉一笑,繼續用氣死人不償命的語氣,輕飄飄道,「只是可惜,你們林家盤算之事,我掐指一算,便知定不能成。」
她甚至湊近些,壓低聲道,「怎麼樣?沒搶到太子阿兄的葯,也沒能污衊六郎,臉皮可疼?」
林蔚不意她竟然知道,神色驚疑不定,下意識想揮開她出門。
蘇瑤彎彎眼,軟軟地往後栽倒。
一直用餘光留神這邊的慕衍蹙著眉,快走幾步,將故意裝摔的小女郎穩穩接到懷裡。
他動作很輕,像是接住天邊落下的月亮。
蘇瑤心下滿意,緊緊攥住慕衍的衣襟,臉上卻裝得凄惶,豆大的淚珠就像斷了線的珠子,手指細細弱弱的,直指著林四郎,顫個不停。
「林四,你竟敢推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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蘇瑤:六郎超級厲害!
蘇瑤:我跟你姑母林貴妃學的!(翹尾巴)
慕衍面無表情地摸了摸心口,然後接住了假摔偷笑的小女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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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里慕衍背的那段出自《閱微草堂筆記》
emmmm,最近恰好在讀這本書,發覺這段還挺有意思的。
《閱微草堂筆記》,我覺得……比起《聊齋志異》,還是要更拘謹一些,很多說教和在現在看來可能不合時宜的思想,但還值得一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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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天早點更,還換了個可可愛愛的封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