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夜

忘饈真人啃了一口靈果，不理會師兄咬牙切齒的嗚咽，定睛凝視起葉聲的眉眼來，相較於天尊的容顏，葉聲只有四分相像，說不上來哪兒不對勁，好像僅僅是那雙靈動的狐眼撩人了些，似乎會把人吸進去，可再看去時又覺得無辜得緊。

天尊長相剛毅，斷不會給人這樣的感覺。

忘饈真人問：「你當真是天尊之子？」

葉聲說：「千真萬確。」

易初辭說：「如假包換。」

兩人口徑如此一致，忘饈真人又問：「你們有何憑證？」

「這塊玉佩，即便我師尊不認得，季掌門總該識貨。」葉聲露出脖子上的半塊玉玦，挑眉道。

季闌星從惋惜的狀態中短暫地抽離出來，在手中顛來複去地檢查細看，「確是天尊之物，緣何只有半塊，另一半呢？」

葉聲瞟了眼身旁的易初辭，深情溢於言表。

「造孽呀！」季闌星又陷入了抓狂崩潰的狀態中。

在鐵一般的物證面前，忘饈真人也若有所思得點了點頭，「阿初如何得知？」

易初辭不緊不慢地輕呷一口茶，處之泰然，季闌星的抓狂在他的意料之中。

季闌星不僅惜才葉聲，更是為了讓易初辭與俗世遠一點，他一度認為，像易初辭這樣的人即便重續了紅線也終究會落得一個形單影隻的結局。

原本易初辭也這麼想，可事到如今，他突然有了一個新想法。

也許當初天尊告誡季闌星不要算他的卦，並不是因為他的卦象是不可改變的死局，正是因為他的卦變幻莫測，窺探不破，所以無用之卦不如不算。

「天尊渡劫成功后，我見過他。」易初辭劍眉凜然，說出了塵封已久的往事。

「何時？」季闌星一愣，「你又為何這麼些年閉口不談？」他頓時覺得有些不公，最牽挂天尊他老人家的莫過於自己，可天尊怎麼連回來都不和他說一聲。

「他不能讓你知道。」

季闌星的心裡更不是滋味兒。

易初辭看了身側的葉聲一眼，回憶上涌：「有些人，冥冥之中自會遇見，有些人，只夠匆匆一眼。」

「師兄曾問我為何要在寒冬臘月時分下山，如若不去，便錯過了他，葉聲是天尊送我的緣分，既然已經遇見了，我定然好好珍惜。而師兄你與大弟子的緣分則是天尊的手筆，本就無疾而終。」

聽到易初辭這樣說，季闌星差異萬分，他打死也想不到：「阿初你…你的意思是……天尊化成凡人的模樣做了我的徒弟？」

「天尊並不似我們想象的洒脫，他也有在意的人，他在意葉聲，也在意你。於是，他把葉聲託付給我，自己則選擇化身凡人，做你的徒弟，親眼見證你的進步，待你領著須彌山門徒逐漸步入正道之時，他隨意尋了個借口離開我們。後來，我也不知道他去了哪裡。」他陳述著一段事實，這麼多年過去了，天尊本該得道成仙，不過，他終於發覺，當年的事沒那麼簡單。

當一個人對凡塵的牽挂多於對飛升的渴望，他一定會有無窮無盡的羈絆，只要還有一個人值得他等待，他都將義無反顧地選擇留下。

如今的易初辭再也不對天尊的選擇耿耿於懷，因為，他也有了相同的答案。

季闌星頃刻感動地熱淚盈眶，從前他只覺得天尊有一些神經大條，他也隨了天尊這種不拘小節的性子，到頭來他才發現，原來天尊在預見未來的同時早已默默地為他鋪好了順遂的道路。

掌門之路，他走得比任何人都要輕鬆。

因為天尊的話題，他很快拿出了掌門應有的氣勢，季闌星正視葉聲，第一次從心裡浮現出濃濃的慈愛。

葉聲被盯得起了一身雞皮疙瘩：「你別用這種眼神看我。」

「葉聲乃天尊之子，這場婚事我本無意做主。」季闌星開口道。

算你識相，葉聲輕輕點頭。

「但是。」季闌星話鋒一轉，葉聲蹙眉細聽：「你與阿初兩人皆是我須彌山的門徒，必須守須彌山的規矩。合籍大典開始的前三天，禁止見面，我會派專人看守。這三日里，若一方反悔，合籍無效。」

「三天太長，三個時辰。」葉聲態度強硬。

好傢夥，季闌星知道葉聲要討價還價，可沒想到他連一天都等不及，開口便是三個時辰，季闌星咬緊了后槽牙，天尊的寶貝兒子，打不得罵不得，只好寵著：「六個時辰！不能再少了！」

也就一個晚上，葉聲不會連這麼短的時間都熬不住吧。

葉聲漆黑的眸子里宛如藏匿無數秘密，叫人看不透。他黑洞洞的眼珠在看向易初辭的時候亮了一下，勾起向下的唇角，微微笑著，他說：「好。」

這一瞬，易初辭接收了葉聲發來的無聲訊號，頓時口乾舌燥，抬起手邊的杯盞又輕呷了一口。

他知道，葉聲又有了鬼點子。

……

霞光初點緋色，把大地擁入懷中，共分這濃艷的容妝。

這才剛與葉聲分開，怎麼就有些想他了。

合籍大典定於明日黃昏，按照規定，葉聲已經離開了霜盞別院。

季闌星所言不假，他果真派足了人手守在霜盞別院周圍，勢必要將師徒二人隔開。

不僅如此，為了以防萬一，他還專門加設了一道結界。

易初辭立於窗前，明月的光隔著紗紙透進來，心砰砰砰直跳，今日的歡喜掩蓋不了那一絲惋惜。可惜，他還是給不了葉聲想要的成親儀式，一切禮法皆由門規制定的合籍禮嚴格舉行。

「叩叩。」窗戶發出兩聲悶響，易初辭起初還以為自己聽錯了，窗外除了那略顯清冷的月光與翠竹外哪還有多餘的東西。

又是兩聲響，這一回清晰地多，易初辭揮手推開紙窗，只見一名身姿挺拔的少年披星戴月，站在窗前沖他盈盈地笑。

落入眼底的不是月光，而是人。

見易初辭發愣，少年的身影往前湊近，青絲垂落在易初辭的肩頭，隨風搖曳，「師尊，好久不見，甚是想念。」溫熱的氣息噴洒在易初辭的臉頰上，惹得他瞬間亂了分寸。

易初辭側身讓葉聲從窗戶外跳進來，心不在焉地問道：「你怎麼進來的？」今夜季闌星明明已將葉聲安置在了別處，更何況還有人看守，屋裡少了一個人，就不怕被發現嗎？

「放心吧師尊，金宇在我屋裡睡得正香。」略施小計，輕而易舉地把那隻小金豬搬了過來。

「可那季闌星那結界……」

「掌門的術法師承天尊，他會的，我皆得心應手。」誰能比他更清楚他爹的招數呢。

「可你不該來。」易初辭找不到別的理由，只能幹巴巴地應道。

「他不讓我見，我便不見了？我只聽師尊的話，師尊是想我來的，不是嗎？」葉聲拿捏著易初辭的情緒，知他的口是心非。

「我從未說過……」死鴨子嘴硬。

葉聲伸出二指堵住了易初辭的話：「可我想你了，今夜是徒兒任性妄為，請師尊海涵，莫要趕走我，好不好？」

易初辭猶豫不絕，葉聲卻不給他拒絕的機會：「沒有師尊身上的味道，我會睡不著。」

易初辭曾親口許諾擁他入眠，如今怎可反悔。

話都說到這份上了，易初辭啞口無言，默默應允了下來。

葉聲心滿意足地從懷裡掏出一紙婚書，「希望你喜歡這個禮物。」

「這是？」

「我仿照民間的婚書擬了一張，有你我的名字，我很貪心，想與師尊按上指印。」按上指印，便成了一世的夫妻。

薄薄的婚書續寫著「結髮為夫妻，恩愛兩不疑……」的誓言，結尾處提上了兩人的名字。

尋常的儀式，葉聲卻尤為注重，「娘親是深閨大小姐，最為看重禮節，可這紙婚書，她等了一輩子都沒有等到。師尊，我曉得你不通民間習俗，可這是我能想到的，也是我能給你的最鄭重的承諾。」

易初辭雙手接過，細緻地從頭至尾慢慢品讀，為了葉聲，他願意學習民間的成親之禮：「不止是你給我的，這雙份的承諾，我也有份。」

「如何按印？」好巧不巧，今日未曾帶硃砂。

葉聲從驚喜中回神，手忙腳亂地去翻空間戒指，卻只翻到那一盒用過一點的口脂，葉聲記得它。

「止欽，你不按嗎？」易初辭的拇指沾上一點口脂，迅速地在自己的名字上按下指印，偏頭看向神情愣怔的葉聲。

也許師尊早就忘記了吧，葉聲垂下眼帘，遮掩落寞的情緒，再次抬眼的時候，面上帶著暖洋洋的笑意，也在自己的名字上落下一個指印。

……

「你小子也學壞了。」北斗殿內發出爽朗的笑聲，親昵的動作一如從前溫馨。

季闌星為他斟滿美酒，也笑了起來：「都是跟天尊學的。」

「好的不學盡學壞的。」那個將杯盞里的就一飲而盡的人，正是須彌山的天尊，蕭暮。

「你這樣做，聲兒指不定會恨上你。」

「恨就恨唄，反正我那結界他又不是破不了。」季闌星搖了搖頭，滿不在意地應道：「托他的福，弟子還能再見天尊一面，這些年沒有白等。」

「我做夢都盼著天尊能夠出現，須彌山仍舊還予天尊。」季闌星舉起青銅戒指，推到蕭暮的身前。

不問曾經，是季闌星和蕭暮最舒服的相處模式。

蕭暮卻只是淡淡的瞥了眼他遞來的青銅戒，繼續品嘗杯中美酒，彷彿偌大的須彌山還不如這一盞酒合他心意。

他動了動意念，戒指又回到了季闌星的食指上。

「不需要我，你就能做得很好。」

季闌星怔怔地望著那枚青銅扳指，苦笑道：「弟子尚有一事不明，為何那自省堂的法陣需兩人之血才能開啟？」若非如此，當初也不會害葉聲失了金丹，他一直自責至今。

「你至誠至善，天賦甚好，可是為人太謅。萬物皆有不足，做人就當有情有義，我不願你如同枯木死水一般活著，既然來人間一趟，體會那本該由你享受的甜與苦，何樂而不為呢？」蕭暮抖落衣袍上的露水，對月而望，「你實在不該斷了自己的姻緣線。」

「明日，我便不來了，替我在聲兒的喜宴上多喝幾杯。」蕭暮拿出一架陳舊的阮，琴弦生鏽，早已沒了音調，他小心地交到季闌星的手中。

「此為賀禮，替我轉交給他。」

琴身鐫刻著二字：嘯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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