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2章
他們兩個說的都是母語,常年做偶像的人講起話來也沒有什麼方言腔調,每一個字被吐出來的時候都清清楚楚的。
可明明這些音調都那麼熟悉,怎麼拼到一起就死活想不明白它們所包含的意思呢。
剛才吹風時候的涼意還沒完全褪去,宋暖滿臉震驚地在原地一動不動站了很久。最後還是被童顏不放心地拍了拍肩膀,才一個激靈從愣神的狀態中成功脫離。
他感覺自己腦子裡某個地方好像『轟』的一聲炸裂開來,緊接著連身體都從上到下產生了微弱的酥麻跟疼痛。
一個事業剛起步的明星跟公司領導叫板無異於自尋死路,宋暖猜測過無數次聶思澤那樣面對穆宗簡的原因,甚至連『兩人之前在夜店相遇打了一炮但後者提上褲子不認人』這樣的惡俗情節都不是沒懷疑過。
可他真的從來沒往這方面想。
或者說誰又會在不知情的情況下,平白無故認定這樣相差巨大的兩個人,會在還是半大孩子的時候結下樑子呢。
「那他有沒有說過穆宗簡為什麼要做那樣的事?」
宋暖緊抿唇角沉默著往裡望去,過了很久才如是這般開口問道:「…不管多匪夷所思,總該有一個原因吧。」
萬昱安刻意引導嫁禍自己的事情暴露之前,隊里不明真相的所有人都把他當瘟疫躲著,BWP隊內聚餐更是幾乎從來沒被通知過。
如果說聶思澤是在那種情況下坦言講述,把跟穆宗簡的一些事情跟隊友提了一嘴而自己不知情。
那倒也不是不可能。
「這不知道,起因他從來沒說過。」
孟連莨聳了聳肩,伸手拽了下童顏的胳膊讓人跟自己往隔壁走:「我倆輪番上陣安撫好半天了都沒見有用。現在時間挺晚的,我們兩個老年人得洗漱休息了。」
「——反著這屋裡就一張床,沒法把孩子哄明白的話你就得打地鋪。」
他沖人狡黠地眨眨眼睛:「進去試試吧,萬一他真能聽進你說的話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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孟連莨這人太雞賊,拉著童顏站門口跟自己說了一溜十三遭,估計就是算著打算把這麼大的燙手山芋交給自己處理來的。
那邊有女傭捧來兩套乾淨的家居服跟洗漱用品,輕手輕腳地放到卧室床頭的矮桌上。宋暖無可奈何地拎起其中一套直奔衛生間,等把自己收拾的差不多了,才一邊拿毛巾擦頭髮一邊重新往床邊走。
畢竟跟布尼爾剛嚇唬人的時間已經隔了一段不短的時間,聶思澤就算起先再失控,現在也差不多平復了下來。
宋暖明眼看著躲在那團被子中的人已經不再哆嗦,這才搬了個小板凳湊過來坐下,試探著伸手將他從裡面挖出來。
「有什麼話咱們好好聊一聊,別再把自己憋壞了。」
「…他倆不都已經把我賣徹底了嗎,還有什麼好說的。」
聶思澤話語間拒絕合作的意思很明顯,但身體倒是很實誠地動彈了兩下,最起碼把腦袋露出來了。
「還是你也覺得穆宗簡做的那些事過去了很久,想來數落幾句我有多小題大做?」
「你們都是外人,又沒經歷過這種事情,當然可以滿不在乎地說這有什麼——」
他眼眶跟鼻尖全都是紅的,額前劉海被汗打濕軟趴趴地貼在腦門上;整個人看上去明明已經狼狽到極點,但卻仍然拼了命想維持出個絕不讓步的態度:「可我做不到,我知道那段時間自己怎麼熬過來的。」
布尼爾家庭情況不錯,要不然也不可能在強迫男藝人那種事鬧到滿城風雨後,還能跟什麼都沒發生過似的該發展發展。
雖然身份證上寫著的國籍不同,但那份在其他人面前居高臨下講話的狀態,還真是跟穆宗簡沒半點區別。
聶思澤自認這些年長進不小,除了第一次見到穆宗簡驚慌失措推了人一把以後,就再也沒做出過什麼出格的事情。
但哪怕時過境遷,那些被逼跪到地上受人侮辱的記憶依舊沒有消除,不是年齡增長就能慢慢抹平的。
這異國主持人剛剛的神態太熟悉,簡直一瞬間就把那些他封存起來,不願意示人也不願意提及的糟爛事兒全想起來了。
轉了學校改了名字,本以為一切已經過去,到頭來卻還是要被回憶裹挾停滯不前。其實誰又真的想這樣呢。
他也不想表現得太激烈,但很多時候一些肢體反應根本不受大腦控制。
宋暖明白雖然最近跟這人相處的時候有了些溫情時刻,但以前無休無止的互掐互損,彼此都攢著勁兒想把對方踩下去的時光並沒有被忘記。
現在聶思澤會問出這樣的話,實在也沒什麼不能理解的。
「對不起。」
他滿腔情緒不知道該怎樣表達,憋著一口氣定定地盯著人很久,最後卻只是啞著嗓子低下頭,語氣是在對方面前從未有過的真心誠意。
那邊聶思澤梗著脖子做好了會被人毫不留情嘲諷的準備,結果萬萬沒有想到耳朵里會聽見這樣一句話,當下連表情管理都忘了。
「…什麼?」
他一骨碌從被窩裡爬出來,盯著滿頭雞窩一樣亂糟糟的頭髮跪坐在床上,無比震驚地看著面前的人:「我沒聽錯吧,你在跟我道歉?」
「穆宗簡那時候…從校外找年紀不等的無業流氓給自己辦事。」
宋暖沒什麼認錯經驗,答非所問跟人解釋著來龍去脈,講話都有點磕磕巴巴的:「…其中就有我。」
當時他被身邊夥伴攛掇著上去添幾下,儘管根本沒下得了這個手,後來還當著穆宗簡的面將人罵得體無完膚。
但其實宋暖很清楚,這種事後充英雄的行為對受害者根本沒一星半點的好處,說破了天也就是以後想起來的時候不至於覺得自己太過王八蛋。
這麼長時間過去了,他其實一直都在後悔沒有保護那個柔柔弱弱看著比自己都小的孩子,哪怕作用微乎其微,甚至只能跟著挨打也無所謂。
那會兒宋暖剛迷迷瞪瞪被從孤兒院趕出來,上無立身的本領下無立足之地,對外界一切稍微複雜的彎彎繞繞都抱有本能的恐懼。
可明明也是從小受欺負長起來的,看到類似事情憤怒悲哀之餘,居然連挺身而出都做不到。
跟聶思澤互扯頭花這麼久,難聽的話彼此說過一籮筐,就算是架也沒少打。
可他還真的從來沒有哪怕一刻,像現在這樣抱歉過。
「如果不是我那時候太軟弱的話,或許你也不會…」
「你沒動手,不是嗎。」
聶思澤聽不下去他這份自我為難的言論,擰了擰身補充道:「過了一年左右咱倆就在思煥碰上了,我一直都知道你是什麼人。」
誰都沒有義務要對陌生人好,更何況那時候他又沒做出什麼火上澆油的事。
以穆宗簡的本事想整一個無權無勢的少年太容易了,說到底明哲保身又有什麼錯呢。
「你剛簽公司那會兒跟以前一點區別都沒有,我想不認出來都難。」
聶思澤吃軟不吃硬,剛才分明還一副質問的別彆扭扭的語氣,現在眼見著渾身的刺都軟了下來:「這不怪你。」
宋暖沒說話,但看神情也知道肯定沒接受這事覺得告一段落。
認為這輩子都難以跟所愧之人相見的時候,那份自責只能永遠埋在心底。而一旦當對方真的出現在自己面前,從前的想法必然會遭到全盤推翻。
他總得幫聶思澤些什麼,才能真正從心裡放過自己。
「…哎,你想不想知道穆宗簡為什麼會跟我過不去。」
聶思澤有點無法接受這樣看上去無休無止的沉默,撓了撓腦袋試探著問。
「莨哥之前試探性問了好幾次我都沒說,你有沒有興趣?」
說起來這話題他以前跟蘇長樂討論過,還想著找機會問問穆宗簡來著,只不過後來不知道怎麼就耽擱了。
「你說吧。」
「嗐,說起來這事兒…真挺戲劇性的。」
聶思澤內里是個用不著置喙的直男,十六七歲正懵懂的時候也曾躲在被窩裡偷摸看毛片兒。但偏偏又男生女相,從小就沒少被不懂事的男孩子開玩笑說成小媳婦兒。
原本同學之間開開玩笑沒什麼,大家也都沒懷揣著什麼惡意。
如果不是那一年學校初高中部聯合,為高三的學姐學長舉報場成人禮,聶思澤在台上反串清純小妹妹表演的提案得到全票通過。
那麼他也不會有機會認識,正在高中混得風生水起的穆宗簡。
榮軒那所中學的初高中同被圈到一個場地里,再加上當時管束不嚴,平時不怎麼需要穿校服,來回走動的時候很難辨別對方都在什麼年級。
十三四歲的聶思澤連變聲期都還沒過,嗓子又尖又細更像個小姑娘了。
「…等等,他不會看上你了吧。」
宋暖像是猜到了什麼,忍不住張嘴打斷並往下腦補劇情。
「這傻逼都沒想到要打聽打聽你的情況,就直接開始追求了?」
聶思澤點點頭,想來對自己一個大老爺們兒平白被認作女孩也很無奈。
「而且好幾次在操場迎面碰到,我身邊同學以為他是同性戀,還在旁邊起鬨叫我思妹妹來著。」
他十分憋屈地扁了扁嘴:「但穆宗簡是不問不代表別人也不問,我什麼性別又不是秘密。」
這姓穆的八成恐同,後來學校里風言風語傳起來,大把看熱鬧不嫌事大的天天在人前人後念叨;說他不僅把念頭打到比自己矮了好幾歲的半大孩子身上,相中的還是個跟自己一樣性別的。
穆宗簡後知後覺,這才弄清楚這到底是怎麼回事。
而當這人終於反應過來,不像以往似的天天追在自己屁|股後面跑的時候,聶思澤本以為這場鬧劇就該結束了。
可事實上還沒安生多長時間,他就再次被捲入了一場更大的事端中。
「他對外說成是我故意隱瞞情況,主動…主動勾引。」
聶思澤說到這裡終於再也笑不出來,臉上表情全垮的同時,眼睛里積年的怨恨也跟著重新堆了起來。
「穆小少爺想辦什麼事辦不了,更何況只是找人煽動個謠言。」
他勾了勾嘴角笑得很諷刺:「把問題推到我身上之後他算徹底撇得乾淨,就算沒專門僱人堵我,那學校我也已經待不下去了。」
人言可畏,很多時候話語本身的殺傷力就不容小覷。
「那段時間我天天都做噩夢,走到哪兒都覺得身後有人跟著。」
「所以我明知道跟你沒多大關係,心裡也難免會先入為主把你歸入不好那類人的行列…否則萬昱安那件事,沒準兒也不至於過了好幾年才真相大白。」
聶思澤率先伸手過去捏了捏宋暖的,活像是只什麼動物幼崽終於敞開心扉,親昵地蹭了蹭人的指節。
「論起來,還是我該說一聲抱歉才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