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眾生像
是夜,則佑輾轉難眠,
次日晨,就有奉行找上門來,呈上那一百貫俸祿的安堵狀。WenXueMi.CoM拋去身份與顏面不談,這百貫俸祿,倒是一筆不小的資金,雖然不足謀划大事,但也勉強可以享受一下這個時代的基本消費。
三好義興還要招待池田勝正,則佑也就有了殊為寶貴的一天假期。他沒有帶上一個侍衛,獨自去了山下。
以現在的身份,想要出城有些麻煩,但去一趟城下町中的酒館,還不至於要事先稟報。更何況現在則佑也算的上是三好的家臣,拘束就更少了。
未成年之前,雖然貴為少主,卻與父親關係不睦,一直囊中羞澀,更沒有什麼出門的機會。是以赤松才松丸的記憶當中,對這個世界的認識,居然幾乎是零。
芥川山的城下,方圓數里都是商業町,其間商屋、土倉、酒館、鯨屋共有百間之多,往來過客也都是錦衣華服的武士的商人,間或可見三好家的巡邏士兵,卻惟獨見不到農人。
這一段町間,雖然遠遠比不上後世文藝作品中的繁茂都市,卻也別具異國風情,只是則佑此時沒有半分的興趣。
因為此行只是為了排解鬱結,全無玩賞的心情。
至於排解的方法,從古到今的東方男人全都知道。
所以,尋了一間乾淨的酒屋,就邁步進門。
找了一個偏鄙的角落,點上最普通的清酒,猛灌了幾口,連飲下一斤多的清酒。
如此豪飲,縱然清酒度數甚低,也不免有了三分醉意。
「這個世道就是如此,又有什麼好抱怨的呢?」則佑苦笑著自嘲了一句,腦中冒出無數個奇怪的想法,比如「勞心者治人,勞力者治於人」,比如「大丈夫當如是」,「彼可取而代之」之類……
口裡嚷著亂七八糟的話,把餘下的酒水倒入喉中,於是三分醉意,變成了五分。而本來憤懣難平的心緒,也逐漸寧靜下來。
何以解憂,唯有杜康。魏武誠不吾欺也!
……
兩個酒壺都見了底,則佑也趴在桌上,神思不屬。
半晌,門口突然響起一陣由遠及近的聒雜訊。
則佑聞聲抬頭,卻只見幾個武士打扮的年輕人分成兩撥,爭執不休。先前還在門口,一番拉扯廝打之後,戰線漸漸轉移到自己面前。
隨之而來的就是一陣帶著濃厚京都口音的污言穢語。聽他們互相謾罵的內容,似乎是三好家中兩伙下級武士,不知因何原因鬥毆起來。
則佑皺皺眉,他並不覺得自己能管得了這群人,更沒有義務插手這種亂七八糟的事情,於是決定離開這是非之地。
徑自起身,卻忘了酒還未醒,腳下虛浮,就撞倒了身前的桌子,緊接著就是瓷瓶落地的脆響。
真是不走運啊……
則佑扶著牆壁勉強站起來,正要開口說幾句場面話,卻突然覺出一片詭異的寂靜來。
方才還在鬥毆的武士已經鴉雀無聲,一齊望著自己,眼神中頗有幾分懼色,甚至連腰都挺不直了。
或許是酒精的原因,則佑也是一時愣住。
莫非我長得十分可怕?似乎談不上吧,虛歲才十三的少年,身高換算成後世不到150cm,體格也算不上強壯,面容甚至可以說是清秀……
則佑四下掃視,也沒有發現自己身上附著什麼傳說中的鬼魂幽靈之類東西。
此時那群武士當中一人開口了。
「殿下,我等只是嬉鬧,並非私鬥,嘿嘿……」
對於一個下級武士而言,如此言語倒也算的上雅緻,只是面上諂色太重,頗讓人不喜。
「殿下」這個稱呼入耳,則佑方才恍然。
自己這身服飾,和腰間的佩刀都是從赤松家裡**來的。一眼望去,至少是個侍大將級別的武士。
見到一個侍大將級別的少年,對方的想法,自然脫不出「重臣之後」四個字。
令他們所畏懼的,也無非就是這個身份了。
方才那群武士,雖然沒有當真拔刀,拳腳上卻著實下了狠手,幾乎每人都掛了彩,鮮血淋漓。
這種行徑,已經夠得上「私鬥」的標準,而家臣私鬥正是所有大名都嚴令禁止的事情,如經查實,除了處決之後,還有可能被剝奪家名。
則佑站在牆邊,心思轉動,醉意倒漸漸去了幾分。回過神看到這群忐忑不安的武士,哪有心思應付他們,只揮了揮手,令他們離去。
「多謝殿下!」
「殿下開恩!」
一陣鼠竄,這群武士瞬間就消失在門外,只留下地上的幾灘血痕。
這個時候,躲在內室的酒屋老闆才悄然跑了出來,動作輕便自如,並無太多懼色,想來已是見慣了方才的場景。
「結賬吧!」
「噢……大人請稍候。」
老闆邁著瑣碎的步子走到則佑面前,竭力弓著腰身,下巴都快要碰到桌子,
「一共是一百一十六文,就算您一百文好了。」
每壺酒的價格大概是五十文,再加上幾碟小菜,價錢倒也算公道。則佑點點頭,甩出一個銀幣,轉身疾走。
酒屋裡淡淡的血腥味,並不好聞。
走出門來,則佑忽而啞然失笑。
仗著華服名刀招搖撞騙,感覺似乎不錯啊。
昨日的鬱結,彷彿消減了不少。
莫非當卑微的人,碰上更加卑微的同類,就會覺得自己高高在上?
原來我也不過是如此俗類啊。則佑喃喃道。
……
此時天色尚早。隨意選了個方向,信步而去。
行二三里,人煙漸漸稀少,建築的規模也小了很多。至五六里,已經看不到街道和房屋,眼前卻是廣闊的農田。而四下零亂的建築,與其說是房屋,倒不如說是茅草棚子更為合適。
這就到鄉下了?則佑有些好奇,四下張望,想看看有無人跡。及至發現西南向隱約有些人影,於是未加思索,徑直前往。
數百米之外,道路被一條寬兩三丈的河流截斷。河上有座新建的浮橋,只能容兩人同行,兩岸有人把守。
河岸這邊,有三十餘人排隊等著過橋,人群中隱約傳出低聲的抱怨。
隊伍里大多是農人,也有幾個衣著像是是商屋的僱員,還有三個浪人,一個僧侶。
則佑環視一陣,只覺得那個僧侶氣質最為沉靜,於是上前詢問。
「大師,不知這座橋是……」
僧侶聞言轉身,隨即雙手合十,躬身施了一禮。
「大人,近日攝津國內水漲,此處的木橋也被沖毀,附近的領主自籌錢財,修此浮橋。這本是善事,奈何……那位領主派人監守橋中,每次過橋就要收取三文資金。」
三文資金?似乎算不上多啊。
某位對民生一無所知,一頓酒就花去一百文錢的紈絝子弟如此做想。
卻不曾想,和尚的一席話卻激起浪潮。
「每次收取兩文錢,一來回就是六文,可我每日的佣錢也才三十文啊。」某位商屋的僱員抱怨到。
「我做了十幾年木匠,每天最多也就能賺二十幾文錢了,要是沒有生意,還要虧四文錢。」這是一個背著木箱子的中年。
「一年到頭的糧食也才有六七貫錢,過一年橋就要花兩貫多啊……」某農民大叔眼含熱淚。
「我們雖然也帶著刀,但比起大人您這樣的正經武士是天差地別呀,昨天有個兄弟為了省下三文錢,從水裡游過去,結果染上了風寒……」野武士臉色發紅。
人群圍城一圈,儼然以這個「高級武士」和那個和尚為首,眾人言下之意,是想讓他們勸說建橋者降價。
則佑心下的震驚,已經難以遮掩。
誰說這個時代的人民愚昧無知?他們雖然不懂文化知識,但卻對自己的利益異常敏感,而且還清楚地知道,該向誰去討要這份利益。
不過……話說和尚在民間的威信,居然與武家並列?
眼神掃過諸人,則佑又不免生出幾分憐憫。
那些農人的衣服,幾乎是清一色的黃土布,黝黑的皮膚,手上的裂口,額上形如溝壑的皺紋……幾個商家的僱員,都是骨瘦如柴,衣飾雖然整齊乾淨,但俱是洗得褪色。至於野武士……骯髒,狼狽,發須散亂,形同脫離了文明社會的野人。
為了維持生存,就算是狡猾奸詐一點,又有什麼罪過呢?
出於那一點可憐的道德感,則佑覺得幫上一點忙也不是壞事,不過……真的能幫得上么?
這廂還未答話,那位和尚卻默念了幾句佛偈,堅定地點了點頭:「貧僧在石山本願寺修行,正為此事而來。」
石山本願寺?
此言一出,有幾人直接跪拜在地,口稱「活佛」,余者雖不至於此,神色卻也頗為恭謹。
則佑只覺得跌了一地的眼鏡——如果此時有這個東西的話。
群情激奮,連這個「高級武士」都暫時被民意忘卻。
那和尚上前與修橋者敘話,只報出了來意,還未提出要求,對方就毫不猶豫地把過橋的收費減到一文。
而且,看那傢伙的神情,彷彿還是佔了天大的便宜一般。
則佑心下一凜。
倘若此時拉出三好家的大旗,能夠取得如此效果么?
恐怕……未必吧。
武士、農民、僧侶、商人。
原來他們在這個時代,是這樣生活下去的。
則佑突然覺得昨日之事,根本無足道哉。
這並非是他突然領悟了什麼「以德報怨」之類的聖人境界,單純只是眼界的不同。
少年突然覺得,胸口有一點東西在涌動。
他第一次覺得,穿越回古代這件事情,似乎也沒那麼討厭了。
PS:這一章和接下來一章都是關於主角的心性。從純樸少年到天下梟雄,畢竟要有個轉變過程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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