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里追擊
片刻后,陸縣令幽嘆:「林稚水,你真的該學會什麼叫『難得糊塗』了。」
林稚水昂頭:「我學不會這個,永遠也學不會。」
少年就該是意氣風發,一往無前的,所有的疑雲都無法阻礙他的腳步。想不通就問!問不到就審!審不出就查!
陸縣令愛極他這個性子,現在卻也痛恨他這個性子。
沒辦法,倘若真放任他自己去查,恐怕一不小心就埋骨荒地了。
「既然你想要知道,此事出得我口,入得你耳,絕不能讓別人知曉,否則只會徒增恐慌。」
「好,我不說出去。」
陸縣令告訴了林稚水一個秘辛。
「這事,哪怕是朝廷官員,也了解的不多。我有機會知道它,來源於我少時一場奇遇,在此不多贅言。」
林稚水端正坐好,每一根頭髮絲都透著認真。
「你應該知道,世界上除了人,還有妖的存在。」
林稚水點點頭。
「自人族出現起,人和妖的命運就開始了糾纏不清。一開始的萬妖之王女嬌與人皇禹結親,再到後來狐女九尾屠盡有蘇部落,假冒遺孤妲己,蠱惑帝辛剖人心,敲骨驗髓。從友邦到敵對,從交頸之歡到世代仇敵,至現在,已有五千餘年。」
這些都是史書上能了解到的,林稚水並不陌生。
「人有鼎盛之時,妖亦有登頂時候,自從近三千年來,人族不知何故,無人能寫出名著,無法將戰文發揮至最大威能。」
所謂最大威能,就是從裡面出來的角色,不再需要人的操控,有自己的戰鬥意識,召喚師僅提供靈氣便可。
因為包公,林稚水這幾天都被明裡暗裡打探相關的情況,緊繃的神經立刻有所觸動:「我真的不懂我是怎麼將包大人請出來的。」
他現在還雲里霧裡著呢。
陸縣令:「別緊張,我沒有不信你。這事我已經上報朝廷了,或許會是個突破口,讓人族的戰文能重現輝煌。」
說是這麼說,陸縣令的表情卻很不以為然。
包公的確不再是影子,可他也不是戰鬥人員,難道要一方府尹去上陣殺妖嗎?在林稚水真正弄出有戰力的角色前,朝廷都不會對他有過多的看重。
——是節約資源,也是保護。放任他野蠻生長,妖族不一定會在意,可重重保護起來,妖族必然手段百出,使他夭折。
陸縣令道:「總之,人強妖則弱,人弱妖則強,如今,妖族如日中天,人族苟延殘喘……」
林稚水驚訝:「縣令大人,你是不是說的誇張了?儘管妖族更加強大,可也僅僅是壓我們一頭而已。」
陸縣令輕輕搖頭,「那是假象,是如今在位的天子,聯合幾位大儒及三公九卿,聯手織出的彌天大謊。」
彌、天、大、謊!
每一個字都如同鼓點擂在林稚水心上,他情不自禁地摒住呼吸,直覺甚至在心裡叫囂:不要再聽下去了!
快——跑——
「溟海城,是妖族最大的奴隸市場,在裡面,十兩銀子可以買回人族一家三代七口人,青壯做活,老幼做菜。」
「陛下他們,默許了。」
陸縣令的話語如同鉗子,打開了林稚水的頭蓋骨,一個字一個字地塞進來,釘死在他的腦海里。
林稚水的手指摳著桌面,牙齦緊咬,整個身子陡然抖出冷汗。
耳邊傳來陸縣令急迫的喊聲:「快!吸氣!呼氣!」
濁氣重重呼進空氣里,胸膛復又起伏,林稚水後背往椅座一軟,可他的眼睛竟然還是亮的,亮得嚇人,「默許的原因?」
「為了人族整體的未來。」陸縣令說,「妖族和人族有約,人族不用至寶,也就是『大鬧天宮』的戰文,妖族高層樂意陪人族維護虛假的和平。」
什麼是虛假的和平呢?對妖族擄掠部分人族睜一隻眼閉一隻眼,而如果被非知情人撞見,人族大儒們可以將那妖族斬殺,但不做後續的追究。
陸縣令:「戰文用了便沒了。人族的讀書人固然可以手持戰文和妖皇同歸於盡,卻無法覆滅整個妖族。驟時開戰,我等並非妖族的對手,至寶又已使用,整個人族只會比現在更慘。」
林稚水能聽懂這話里的意思,也就是犧牲小部分人,保全大整體的存活。
「這就是你不下大力度追查失蹤案,對徐吟想的信沒有太大反應的原因?」
陸縣令沒有點頭,觀神態,卻是默認。
「我知道了。」林稚水站起來,臉上未見聽到這些消息后,對朝廷的失望,也沒有任何對未來的惶恐,「縣令大人,謝謝你告訴我這些。」
「但是,我還是打算去救人。」他說。
「被擄走的人里,有你的親人?」
「沒有。」
「有你的恩人?」
「沒有。」
「有你認識的人?」
「我和他們,素昧平生。」
「那麼,我有。」陸縣令說,「我最小的女兒,我最疼愛的女兒,今年才七歲的女兒,被妖族擄走了。」
「……」
「我沒忍住攔了那隻烏賊妖,手指就是那時候斷掉的。我知道他往哪個方向逃,我聽到了我女兒哭喊『阿爹,救我』,但是,我停了下來。」
火光中,男人沉著痛苦的眼眸終於暴露,搭在扶手上的手掌,背部暴起青筋。
「和徐吟想這種走私的不一樣,烏賊是妖皇正經派出來,充盈奴隸市場的,為了協議,為了所有人族,我不能殺了他。他流了一路的血,為了防止被人發現,我親自將血跡掩蓋了。」
宛如棉花堵著喉嚨,林稚水說不出哪怕一句話。此刻不管說什麼,都顯得太輕飄飄了。
陸縣令拍拍林稚水的肩頭,彷彿用盡渾身力氣,「回家吧,你的以後還很長。」
林稚水深受觸動——「我還是要去救人。」
「你拿什麼救!」陸縣令腦子裡的弦斷了,幾乎是用吼的:「你有戰文嗎!你會……」
「有一頁。」
「……」被噎到的陸縣令沒好氣地說:「一頁有什麼用?撕完后,跪地求好漢饒命嗎?」
「我知道。」林稚水只是說,「我要去救人。」
少年的眼眸照亮著一切混沌洶湧的未知,「我明白你們的顧慮,你們的思量,我也清楚,我不是什麼厲害的人物,但是,我必須要去。」
他說:「你講的大局觀我都懂,但是,作為受益者,我沒辦法對他們的犧牲坐視不管。妖族會有不滿,卻不至於因為這個,就想試試『大鬧天宮』的威力,所以,到時候你們儘管把我交出去,繼續維持表面和平,我絕無怨言。」
分明之前有過連串的交談,然而直到現在,陸縣令才終於開始平視面前少年,「你會死。」
林稚水笑了笑:「那就死了再說。」
*
黃沙揚起的古道邊上,由四根柱子歪歪斜斜支撐的草棚子,是方圓百里唯一的茶館。
馬嘶聲隨著滾滾黃沙而來,再近些,紅棗馬上,低伏一少年,看不清面容,僅能從夾緊馬腹那雙修長有力的大腿,窺出他或許面貌不凡。
馬兒驟停在茶館前,少年利索地跳下馬,將它系在歪柱上,攏著一身風沙走進棚內,叫那茶博士:「要一盞清茶,溫的。」
茶博士沏了一盞茶,水色有些渾,少年也不計較,急促地一灌到底,乾裂的嘴唇終於得到滋潤。
茶博士打量少年。
他灰撲撲的,可是那雙眼睛卻璀璨得過分。
茶博士好奇:「大冷天的,小公子怎麼一個人出行?」
「堵獵物。」少年扔下茶錢,又風風火火地上了馬,疾馳而去。
這條路,是通往溟海城的必經之路,這個少年,名為林稚水。
大鬧溟海城是不可能的,至少暫時不可能,林稚水是有必死的覺悟,但不代表他會去找死。
他選擇盡自己所能,先救下陸縣令女兒的這一波人族。
林稚水等了三天,就差把自己等成沙人時,終於在第四天的傍晚,發現妖族的囚車。
這個世界的妖族只有長翅膀的才能飛,其餘則可以飛沙走石,日行千里,囚車被他們用鎖鏈拉著,差不多是一路往前滑,輪子都沒使上勁。
車子被大黑布遮住,裡面有東西在哐哐砸木欄。空氣中傳來了腐肉的味道。或許是輪子巔倒石頭,車一歪,從布里斜斜撞出一個黑皮球。
皮球在地上滾了兩圈,停住不動。林稚水定睛一看,那哪是皮球,分明是死不瞑目的人頭。
「晦氣!」烏賊妖把長手臂一甩,將人頭拍向路邊。
小妖們啰叱:「洞主,可憐可憐小的,那人頭也是點肉呢!」
林稚水忽然手腳冰涼。
如果有999尾蝦,負責運送的烏賊路上偷偷吃掉一隻,很容易矇混過去。
烏賊妖呵斥:「快到溟海城了,誰都不許身上沾人肉的味兒,讓交接的傢伙起疑心,清點人頭,老子就先把他的腦袋擰下來!」
「是……」聲音蔫巴巴,沒有半點精神。
烏賊妖神態又緩了下來:「本洞主也知道你們餓著肚子,等到了溟海城,給你們買幾家人,開開胃。」
「我能吃下三個人!」
「我能吃五個!」
「如果都是小兒,我能吃他七八個!」
風裡傳來妖怪們的嚷聲,林稚水恍若未聞,冷著臉開始整理已知信息。
陸縣令給的情報——出於雙方的心照不宣,妖族運送囚車的路線,發車時間和停止路段從未做出過改變,所以他才知道在哪裡蹲守。
一如既往,這隊妖族會選擇在前方小樹林歇腳,聊天解悶,他不能失去這次機會,否則囚車將直入溟海城,救人成功的幾率下降至1%。
必須借著妖族們沒想到會有人來破壞潛規則,打他們一個措手不及!
前方是小樹林……
後方是一隊隊伍……
林稚水咀嚼著這套搭配,一股強烈的靈感突如其來迸發,促使他拿出紙筆,筆走龍蛇。
——《群怪押送兩腳羊吳用智鳩作孽妖》
小樹林中,白霧漸起,一群斗笠壓臉的漢子在霧中挑著酒桶,打頭人半抬斗笠,露出一張長須白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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